离歌Ⅱ(7)

文/饶雪漫

  前情回顾:“颜氏艳照门”事件告一段落,敢于承担的男生肖哲关键时刻又拯救了我,大家都有如新生,可是新生就能忘却伤痛吗?

每个清晨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提醒我

若学不会遗望

就背负绝望

——摘自马卓新版博客《我们的爱着了凉》

(1)

五月十二日,天气晴。

下午英语考试的时候,教学楼有轻微的摇晃。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反应最激烈的人是肖哲,只见他大吼一声“Earthquake”,抓起他的英语试卷就冲出了教室。

当他在全班的哄笑声中夹着英语试卷灰溜溜走回教室的时候,还被英语老师用力扣了一下脑门:“好好考试!”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肖哲是“具备了强烈自我保护意识和自我保护能力、关键时刻沉着冷静、判断准确、经得起实践考验,生存能力较强的一位全面型人才,而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不知变通的书呆子”。——语出老爽,旨在替肖哲平反。

但是这颂歌却并没有唱得大家心服口服,因为他在危急情况下脱口而出的是一句英文,而随身带走逃命的唯一一样东西竟然是他的英语试卷。

这简直更说明他是个书呆子了。

三点钟不到,大家已经得知汶川大地震的消息。班上几个哥哥姐姐在四川读大学的同学,都纷纷拿起手机拨打对方的电话,但因通讯中断的缘故,一直得不到任何回音。剩下的人也开始不安地骚动,纷纷打电话给父母,甚至外地的亲戚朋友,只为确认是否有同样的震感,是否都安全。

晚上五点十分,下午的课结束了。平时本该最为喧闹的时候,今天却显得有些出奇的平静。我独自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去食堂打饭的路上,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那一刻,我承认我想到了久违的雅安,想到了那里的旧房子,想到了那些从来都没有任何联系的旧亲戚们,甚至那个曾经住在我对门的叫做蓝图的姑娘。

我希望他们平安。

五点半,校园的广播开始在说:“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希望全校师生动员起来,帮助灾区人民共渡难关……”

七点半,晚自习开始前,我接到阿南的电话,他对我说:“我要回一趟成都,送点物资过去,另外去看看她的墓地有没有问题。”

“不要!”我在教室里大喊出声,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挂了电话就往学校外面跑。铁门上的小门开着,保安们齐聚在保卫室的小电视机前忙着关注灾情。我屏住气一路小跑跑出校门。刚到小区,第一眼就看到停在超市门口的那辆大卡车。他正在指挥工人往车上搬东西,而整个超市的货架,差不多已经被搬空。

“马卓!”他说,“你不上课,跑回来干什么?”

“你真的要回四川?”我问。

“是的。”他点头。

“那边现在会很危险,可不可以不要去?”

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不去怎么行!你忘了,那可是你的家乡啊。”

“你可以派别人去嘛。”我固执地说。

“放心吧,闺女,”阿南说,“我向你保证,一定注意安全,每天跟你通电话汇报情况,总行了吧?”

我知道他的性格,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此时此刻想要劝住他,恐怕比登天还难。

“来。”他掏出手机对着我,向后退一步说,“拍张照片,我带去给你妈妈看,咱们马卓都长这么大了,而且比她还要漂亮!”

我呆站着。

“笑一个嘛。”他举着手机。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白色的闪光灯从我面前闪过,像闪电般迅疾。我的心却哗啦一下,被拉裂一道口。他拍完照片,心满意足地把手机塞回兜里,走上前来,拍拍我的肩对我说:“我会尽快赶回来,周末让奶奶去学校接你,给你做好吃的。”

“不用。”我说,“我可以自己回。”

还记得那晚,我穿着他的大外套回家。上了楼,他给我放了满浴缸的水,让我去洗澡。那个澡我洗了有一小时之久,等我出来的时候,发现他靠在沙发上快睡着了。我用干毛巾包住我的头发,坐到他的对面,等着他的责备。我下定决心,不管他说多难听的话或者对我提多离谱的要求,我都绝不回嘴。谁知道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早了,去睡吧。”就起身先进了自己的卧室。

不止是那晚,那以后的很多天,他都不和我提起那晚的细节,我不知道他是否了解那晚的真相,或者是否愿意了解。可他心怀慈悲的回避依然让我感激不尽。唯一不一样的是,他开始加倍频繁地关心我,每个周末准时来学校门口接我回家,每天都有电话或短信,询问我在哪里,吃什么做什么云云。

如此让他费心,真是我的羞耻。

那天我一直陪他装车,他赶我数次我也没回学校。直到肖哲来找我,在小区的大栅栏外面,他就朝我用力挥手,然后把手做成喇叭的形状大声喊我的名字。

我走过去,不耐烦地问他说:“干什么?”

“老爽点名呢,”他说,“你接个电话一溜烟就不见了。”

“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吗?”我问。

他一愣。

“逃课,处分,哪怕是开除,都是我自己的事。”我说,“不劳你费心。”

宣誓一样说完这句话,我转身走了。这些话其实我早就想对他说了,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应该跟他说声谢谢,还是应该埋怨他。那一晚,如果不是他带着阿南及时赶到,我猜不出结局会是什么。我唯一清楚的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如果给我机会再选择,我真是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意让阿南看到那一幕。

我想,这一定是一直致力于做“一个好人”且具有“绝对自我保护意识”的书呆子肖哲同学,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一件事吧。

“马卓。”他喊我,我懒得理他。

“马卓同学!”他一定是可笑到以为我没有听到,所以加重了他的语气。

我转回头,径直走回去,再一次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听清楚,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

还没等我说完,他像炮筒一样接茬:“什么都别说了!一切都是因为两个字:友谊!”

就在这时候,阿南走上前来,在我身后说:“肖哲来了啊,马卓你快跟他回学校吧,天黑了,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我一口气全撒到他身上:“光知道你不放心,就不想想我放心不放心!”

“哈哈。”他压根不气,反而笑。更让我抓狂的是,他居然指着肖哲说:“你惹我们马卓生气了?”

“不敢,不会,不可能。”肖哲摆手又摇头,“叔叔,期中考试马卓第五名,我第一名。”

“都不错嘛。”阿南说,“等我回来给你们摆庆功宴!”

“叔叔这是要去哪里?”他真是八卦得要死。

“我要去趟成都。”阿南答。

“去当志愿者?”肖哲立刻反应过来,不等阿南回答,先豪迈地表扬了一句,“牛掰,带我一个吧!”一面说着还一面用力地拍了一下阿南的肩,两人搞得像兄弟般亲热。

好吧,我走。

就他们心忧天下,推己及人,是勇士。我心胸狭窄,自私自利,是小人。行了吧!

这么一想,我沮丧得像穿上了一件淋湿的衣服,心里的别扭怎么拧也拧不干。我走到超市门边,在台阶上坐下,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来我身边,俯身对我说:“马卓,你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远处,不说话。虽然天黑了,我压根看不见远处有什么,但我宁愿看远处的灯火,也不愿在他讨好的眼神里默许他的壮举。他伸出胳膊,拉我起身:“坐在这里多冷,快站起来。”

我倔强地抽出手,抱着膝盖,不肯服从。

他没有强求,也在我身边坐下,说:“一直想回去看看,都没时间,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回去。地震后,好多老朋友和老客户都联系不上。我确实有些着急。”

“别老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好不好?”我冷着声说,“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的小家就不错了。其他的事情,缺你一个不缺,少你一个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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