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II(8)
“有药吗?”我问她。
“没。”她摇头。
我忽然想起我上次生病来到这里,就是她熬药给我喝的,她告诉我那是祖传秘方,确实很苦,但真的很有用。
“你的祖传秘方呢?”我问她。
她不明白地看着我。
“就是我上次生病,你替熬我的那个药啊!”
“哦。”她这才想起来说,“懒得熬,而且我一闻那味道就想吐。”
“我来替你熬。”我说。
她不信任地看着我,用半带嘲讽的口吻说:“没古装片里那么容易的。”
我不置可否,直接走进厨房,她跟着我进来,翻了半天才找到药材,我接过,卷起袖子麻利地干起活来。
她显然不相信我,连看我出丑都不愿意,咳嗽着走了出去。
我在熬药的时候她走到我身后,终于有些信服地问我:“你怎么会这个,现在的女孩们连生火都不会的。”
“五岁就会了。”我说,“我是乡下长大的,奶奶身体一直不好。这是我小时候的日常工作之一。”
她没再说什么,披了一层薄薄的被子,佝偻着身子,搬了一张矮脚凳坐在我旁边。我从柴垛里抓了一把草卷起,伸进灶膛里。除了柴火发出毕剥的声响,周围安静得像一幅画。
我依然在想,我该如何跟她开口说毒药的事。
嗅着药香,我像是又回到了当年煎药洗衣做饭的岁月,隔着薄薄的雾气瞥了一眼身边抱着一个茶杯喝水的夏花,她们真的太像了。瞥她的一秒对我而言,像是一场上帝赏赐的时空穿行的游戏,虽然只有一瞬间。
“你长得很像我妈妈。”炉火把我的脸烤得红扑扑的,我有些燥热。
“不可能,”她笑着,不当真地说,“你妈多大岁数了?不能像我这么细皮嫩肉吧。”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哦,是生病?”她饶有兴趣地问。
“是因为钱。”我说。
我总算在她脸上看到一点点吃惊的表情。
我说:“她不止一次跟我说:‘钱是个害人的东西,不能多,够花就行。’可惜她最后还是死在‘钱’字上。”
“哦,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算正常。”她的“吃惊”又收回去了,换回满不在乎的语气,喝了一口茶水,接着大声咳嗽起来。
“你为什么会躲在这里?”我问。我有把握,这一次她会回答我。
可惜她只回了我三个字:“我愿意。”
又败给她了。
我只好转移话题:“对了,怎么没看到你的苏菲·玛索?”
“死了。”她说,“也不知道怎么了,前几天就开始不吃不喝,跟害了相思病似的。昨天晚上终于撑不住了,所以我连夜把它背上山埋了。”
原来如此。她心里一定难过,才会不管不顾地在山顶坐一整夜。
“我最后一个朋友也没了。”她难过地说。
就在这时候,我的电话响起,我看到屏幕上“阿南”的名字一闪一闪,赶紧扔掉了手中的柴火,走到了门口才接起电话。
“方便接吧?”我听到他那边嘈杂的声音,好像是早饭时间,有人在给他递馒头和水。他对那边的人说:“你们先吃,我给我闺女打个电话。”听到他用这么亲热的称呼对别人说起我,我心里一热,说出口的却是谎话:“刚下课,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快了,大概还有几天吧。”他说,“就是刚才看手机快没电了,赶紧先跟你说一声,怕你打给我的时候打不通会担心。”
“知道了,你忙吧。”我生怕穿帮,说完立刻挂断了电话。
我回到厨房,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蹲下来看着药罐说:“我爸。”
“我又没问你。”她说。
“我爸去四川了。那里发生特大地震的事你知道不?”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哦,我差点儿忘了,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连广播都没有,不管外面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都与她无关,她怎么可能知道?
“五月十二号,我老家四川汶川那边发生了7.8级的大地震,死了不少人。现在好多人都在忙着救灾呢。”
“靠!”她在上衣的口袋上摸来摸去,居然又被她摸出一根香烟,从炉膛里拿出一根正在燃烧的粗一点的木条,就着一丝火星点燃那根烟,一边咳嗽一边说:“今年真是个灾年。祝大家好运吧。对了,夏泽那小子有好长时间没来了,以前还知道过个十天半月的送点吃的给我,来陪我说说话什么的。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跟什么人鬼混到一起了?”
我沉默,仍然说不出口。
她见我不说话,又打趣我:“你来,是找我诉苦的吧?”
不容我辩解,她又说:“其实你也不必气他,他其实还是个小孩子,风流是风流些,人真的是个好人。我跟他其实也不算亲姐弟。我七岁的时候我妈死了。八岁那年,我爸娶了他妈,生下他没多久,我爸就坐牢了,他死在监狱里那一年,他妈也病死了。再没人管他,我只好管他。我那时也没正经工作,他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他第一次出去偷,是因为我的生日,他想给我买条项链,后来我知道了,把他打得个半死。再后来为了生活,我只好跟了个老男人。为此,他差不多有半年没有理我。我们在一起就吵架打架,不在一起了又不行。像我们姐弟俩这样的,只图混个生活,能吃饱就不错了。我看得出来,他还是挺喜欢你的。你能容忍,就多忍着点。不能容忍呢,也别为他难过,多不值得呀。你说是不是?”
她从未在我面前说过这么多的话,也许是因为感触深,也许是因为卸下了内心对我的防备,但对此刻的我来说,却更加无法将原本该说出口的话说出口,我踌躇着,嗫嚅着,锅里的药煎开了,味道更加浓郁。火塘里不旺的火苗催出太多烟雾,我也像她一样咳嗽了起来。
她扇了扇鼻子,把烟头丢进火炉,大声咳嗽着站起身,说:“不行了,辛苦你在这儿再待会儿,我得到屋外透口气去。”
“毒药被抓起来了,杀人嫌疑犯,定了罪就是死罪。于安朵又自杀了,被绑在家里的床上。夏花,只有你能救他,去找于秃子救救他吧!事情再拖下去就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了!求求你了!”在她站起身准备走的那一刻,我终于把徘徊在我心头许久的词组组成了几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句子,对她大声地喊了出来。
她站在原地,转过身看着我,像是瞬间失忆的木偶一般,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木讷和疑惑。
我对她重重点头。
她手里的茶杯终于摔在了地上,像一枚迟到的炸弹。
(5)
那天,我和夏花一起回到城里。
“你回学校等我消息。”她塞给我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小字条,在风里跟我挥挥手告别。然后,她一边转回头往和我相反的方向走,一边把帽子拉起来,整个盖住她的头。跟我从艾叶镇出来时,她特意换了件帽衫,搭配她身上那条脏兮兮的牛仔裤,半个腰都露在外面,整个人显得邋里邋遢的。
我从汽车站打车到学校花去十五分钟时间,一路上我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不知道事情会是什么样的结局,那张字条被我攥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思忖着是该何时联系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等等再说。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大家都在午休。我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把下午上课的书拿出来。正准备趴在桌上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发现有一双眼睛从我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死死地盯住我。
不用说,自然是肖哲。
“好些没?”他用一本化学笔记本挡住自己的半边脸说话,一方面起着消声作用,一方面可以隔绝窗外时不时走过的午休巡查人员的视线。
“好些了。”我打发他,说,“我要休息一会儿。”
“吃饭了吗?”他问。
“还没。”
他从桌子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他宝贝的方便碗面,上面居然还用透明胶带固定了一根马可波罗的火腿肠。他非要从桌子下面传给我。我推了半天他都不肯收回去,我只能接过来,随手塞进颜舒舒的桌肚里。
一转头,我却发现了王愉悦的身影,上一次她站在那里,是作为于安朵兴师问罪的主力干将。这一次显然不是,隔着窗户,她对我又是招手又是挤眉弄眼,意思是叫我出去一下,看上去很着急。
我刚刚走出去,还没来得及问话,她就塞了一个饭盒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