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你钥匙扣太难看了!他嘲讽似的嘟囔了一句,就把浣熊塞我手心蹿下了楼。我看着骤然寂静下来的房间,心里一阵温暖。
小浣熊带着罗伊的体温在我手里甜蜜地微笑着。
后来,罗伊一受伤就偷偷来我家包扎,每次都不忘带点吃的东西来犒劳我。罗伊带我去过他家,虽是巷子里的小房子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罗伊的奶奶有很严重的白内障,整个眼珠都被一层厚厚的白膜笼罩着,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
罗伊常常不在家,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老子在做男人的事业”!其实无非就是替人要账帮人打架或者勒索学生之类的下三流工作。我常去罗伊家帮他行动不便的奶奶做点事情,她老人家总是摸着我的脑袋叫我孙媳妇儿,我想,天啊,我才十几啊,莫名其妙就成一童养媳了!
罗伊在的时候,总是当着他奶奶的面儿使唤我:媳妇儿,过来!给你奶奶倒杯茶。或者一把搂过我的肩在我胖嘟嘟的大脸上猛地吧唧一口:媳妇儿,乖!
当着奶奶的面儿我不好发火,一上他的阁楼,我就飞起一脚踹过去:去死吧!死罗伊!全银河雄性动物死绝了我都不会当你媳妇儿,太缺德了你。
他嘴巴一撇:得了吧你,长得跟一块饼似的,又扁又胖,谁稀罕要你。一吃东西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特兴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猪八戒他高老庄的媳妇儿。你说除了猪八戒的老婆,谁还能吃那么多。你妈养你也太不容易了。
说罢,捧着双手做祈祷状:阿姨,这些年真是辛苦您了。
说归说,罗伊对我还真没话说,我十五岁那年他给我买了部新手机作为生日礼物。拿到手里沉甸甸的,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这厮要勒索多少无辜群众才能凑齐这八百块呀。
罗伊有个古老的CD机,整个柜子里都是唱片,二手的。还有几张黑胶片,他说在小店里淘的。罗伊最喜欢爵士乐,我笑他你一个初中毕业的小文盲听得懂不。
他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反驳:没文凭不代表没文化吧。他塞了一个耳机在我左耳,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Sweet Sue-Just You”。然后跟着音乐哼唱了起来:
Ever star above,baby,
Knows the one I love:
Sweet Sue-Just You!
And the moon on high,
Knows the reason why:
Sweet Sue- is You!
天上的每一颗星,宝贝,知道我爱的那个姑娘。动人的歌词和婉转的音乐顿时迷住了我。第一次发现罗伊竟然会唱歌,而且英文还那么顺溜。他微闭着双眼,睫毛轻轻闪动着,仿佛一眨眼他就会飞起来。
他说Chet Baker 是村上春树最喜爱的爵士乐手,他中性的唱腔真的很有爵士气质。他指着唱片上的那些歌手,一个个地介绍:这是Louis Armstrong。这个是Billie Holiday,再欢快的歌被她唱出来都有一股悲凄的味道,声音美极了。这个是John Coltrane,有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世界上姓名用J.C开头的大人物有两个。一个是John Coltrane,一个是———
Jesus Christ!我们异口同声,说完大笑起来,这个耶稣基督我还是知道的。
他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问道,蒙蓝,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也翘着二郎腿抱着脑袋躺在他身边一本正经回答道:灰姑娘耐心等候细心等待然后苦尽甘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绝世帅王子骑着白马捧着水晶鞋踏雪翩翩而来。
我问,你呢?
他侧过来看着我,眼睛如同夜空中最耀眼的星星:王子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屠龙救公主!哈哈哈!
那一年,因为罗伊我喜欢上了唱爵士音乐的卷发混血姑娘Norah Jones,已经会哼唱《Don’t Know Why》。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I left you by the house of fun。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很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我们的理想其实是那么的相似。一个耐心等候,一个勇往直前。
我们TMD是兄妹,真的!
我以我十分不健全的人格担保!
三年后,罗伊的奶奶去世了。那一年,罗伊已经开始在酒吧驻唱。在那个充满小资情调的地方,罗伊的歌很受欢迎。唱爵士歌曲真的需要天分,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慵懒气质,带着丝丝忧伤和寂寞。
罗伊的老家在云南,他爸妈来C城打工,后来双双死于一场工地事故。那一年罗伊刚念初中二年级,成绩优良的他只得辍学。奶奶体弱多病,需要人照顾,他必须出来赚钱。喷漆的那天,是罗伊第一次帮别人要债,兜里还象征性地揣了一把小刀,他说如果他的人生没有遇到我,大概就是另一番样子了,我又何尝不是呢。
奶奶去世的那天,她紧紧拽着我和罗伊的手把它们重叠在一起:蒙蓝……我家罗伊是个好孩子……别看他调皮,他就听你的……答应奶奶,不要离开他。
老人家的双眼已经没有一丝神采,只是紧紧地拽着我们的手等待答复。我和罗伊对视了一眼,他对我轻轻摇摇头,我假装看不见大声答应了下来:知道了,奶奶。您放心吧,罗伊这辈子就我罩着了。
罗伊有些讶异地看着我,那时候的他在酒吧已经小有名气,时常有抽风的女粉丝冲上去给他献花。他的女友数不胜数,比我这个妹妹美多了。他知道,此刻的奶奶说的话是何等意思。
许久许久,罗伊突然笑了,握着我手轻轻说道:放心吧,奶奶。我这辈子都听你孙媳妇儿的。然后他的眼泪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我妈的钉子户政策坚持了三个月,顺利要到了一套三的大房子和一笔数额不小的赔偿金。家里的状况有了很大好转,搬家后也没有那些旧债主来骚扰了。可是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大房子还是空荡荡的。
2006年,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罗伊也攒钱买了一套小房子,他笑说自己就是一只蜗牛,打拼了这些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小窝。
搬到新房子的第一天,罗伊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痛哭流涕。他说他想奶奶,想爸爸妈妈,为什么在他终于有了能力可以生活好了,他们却一个都不在身边。他紧紧搂着我,仿佛要嵌进骨头里,眼泪鼻涕全灌进了我脖子。
他说:蒙蓝,我这辈子只有你了。
我是他的唯一,很开心,却又觉得很悲哀。
一星期后,他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我毫不犹豫地翘了课奔到米线店,这些年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每次看到我们都乐呵呵的。罗伊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要签约了!签约做歌手了!
我懵了。
他一脚踹了过来:我要当明星出唱片了,你怎么一副死了爹的表情。
我这才反应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尖叫:真的?太好了!我家罗伊要当明星了!真的假的?
他直翻白眼把我胳膊掰开:当然真的,酒吧老板认识一个娱乐公司,把我介绍过去的。改天签约你陪我,你可是我唯一家属,得负责帮我壮胆!
第三天,罗伊就带我去了一个咖啡馆。我纳闷怎么不直接去公司呢?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悠闲地喝着咖啡,桌上一叠厚厚的资料。看着罗伊,他遥遥招了招手。罗伊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如果没有意外,他就是我的经纪人了。我瞄了一眼对面那个小白脸模样的年轻人,经纪人?明明看起来和罗伊差不多大嘛!
他对我伸出右手:你好,我叫徐嘉佑。未来也许是罗伊的经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