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文/齐木卡卡西
1
长孙如爱热闹。她爱明亮的灯火,缤纷的颜色,熙熙攘攘的人声,爱看起来歌舞升平的世界。然而实际上,她是一个闷到不能再闷的人。
她很早就学会和习惯了孤独,一个人玩,一个人住。租房楼下青蛙和昆虫的鸣叫丝丝入耳,晚秋的星空高远清新,美到让人心碎。她微笑着对自己小说里的主人公们说晚安,轻轻合上笔记本,走出门。
公共水房在走廊的尽头,紧挨着水房是男女浴室各一间,她洗完头发,任它们湿漉漉地披在肩头,走到水房的大窗户前面,吹晚风,看对面宿舍的灯火。
“嗨!”低哑澄澈的少年的声音陡然在黑暗中出现,她慌张又欢喜地转过头去,那是他,那是他的声音。他回来了,还是我回去了?或者那么多年的时光通通都不作数了?日光灯昭昭,往事在兵荒马乱中散落一地。
水房门口只穿着短裤的少年显然被原本隐没在黑暗之中的她吓了一跳,他连忙用手中的浴巾胡乱裹住赤裸的上身,“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么晚了还……又没开灯。”
他也短头发,也单眼皮,也黑眼明明,也锁骨宛然,也惊惶诱人如初生小兽,他可爱到用打招呼的方式叫亮声控灯,然而,他不是他。
长孙如的灼灼目光瞬间黯淡下去,在湿漉漉滴水的长发中冲他笑了一笑。
少年微微一愣,低下头,踢踏踢踏趿着拖鞋往拐弯处的男浴室走去了,长孙如重新沦落到黑暗里。
“嗨!”灯又亮了。他慢吞吞地走回到长孙如面前来,递给她一个烟盒,白底蓝纹的中南海。“你要烟吗?现在洗冷水澡挺冷的,会受不了。”
长孙如看着他分明的眉目,抿紧的嘴唇,刹那间恍惚起来,他那么像他。她不动声色地拿了一支点着,“谢了!”他点点头转身离开,她继续站在水房的大窗户前面。
那一年的那一个夜晚,她也是这样站在窗户前面。
凌晨一点,黑洞洞的宿舍走廊,稀薄的几丝星光。白天,她刚刚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回到学校,室友们没人敢安慰她,甚至没人敢跟她说话。
她就那样默默地站着,没有表情也没有眼泪。
有人影从窗户的另一面出现了,看到她之后一声惊呼,差点儿松手掉下去。他一只手抱着水管,一只手费力地从外面推开窗户,脸颊红红的,两只青白分明的眼睛直通通凑到长孙如脸上来,“别出声,我住六楼,不是小偷。”
长孙如转过身移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背靠窗户旁边的墙壁站着,淡漠地看着窗外树影与那人的身影重叠在脚下的地板上。
“失恋了吗?那我陪你一会吧。”他翻身一跃,在窄窄的窗台上坐下,掏出烟和火机来,专注地抽,再不说一句话。
烟草的香味弥漫过来,刺进她的眼睛,女孩子趁着这个机会,轻轻滑坐到地板上,无声地落泪了。
那一个夜晚,长孙如和他隔着袅袅的烟雾,隔着一地斑驳的树影,静静坐了一支烟的时间。是的,仅仅一根烟的时间。这之后他继续沿着水管爬回六楼寝室,她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安然入睡。
然而那就够了,一根烟的时间,一根烟的温度,已足以照亮一个少女暗晦的人生。终此一生,她的内心再也无法摆脱他,在最艰难时刻出现的人。
2
圣诞节,薄薄地下了层小雪。长孙如穿着毛茸茸的雪地靴走在校园外面的街道上。
“嘟嘟嘟……”手机在掌心震动起来,是他。
“如如,我现在在青海,身上钱不够了,你打几百到我卡里吧。”他似乎久未成眠,声音疲惫嘶哑,满不耐烦,遥远高原的凛冽风雪夹杂着扑面而来,长孙如的心被冻坏了。
她撑着跟他说话,“嗯,好的。我这就去。”
“如如,圣诞快乐。去买一个栗子蛋糕,算作我送你的礼物。”他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带一点儿久违的温情。
手指早已冻麻的女孩子刹那间几乎要落泪了,她久久咬住嘴唇,唯恐哽咽出声。
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记得她,记得今天是圣诞。这已经是长孙如能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她心满意足。
抱了栗子蛋糕往回走时,路旁一家音像店放的一首歌让她忍不住驻足。在她和他相聚的短少日子里,很多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哼唱这首歌,但是从来不等唱完就会下意识地打住,长孙如听到的永远是前面那一两句。然而在这个薄薄的小雪天,远离故乡小城的喧闹街头,刚刚跟他通完电话,她便完整地听到了它。她隔着玻璃橱窗,静静站了许久。
傍晚天色暗下来,心急的人早早燃起烟花,长孙如开了灯,继续打字。木门被敲响了,是个BOBO头的女孩子,眼角搽得金光闪闪,嘴唇粉嘟嘟的,像只迷人的小妖精。
“你好,你是一个人对吧?好凄凉哦,跟我们一起煮火锅吧!我男朋友已经答应了,他人很好的,你不用怕。”陌生的善良女孩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她,青春逼人。
长孙如慌慌张张地摆手,“不不不,我……那个……你们,今天是圣诞节,你们自己吃就好了。”
她的嘴巴嘟起来,拉住长孙如的衣袖不放,“不行不行,你一定要过去。”
长孙如哭笑不得,两个人僵持在房门口,她对着走廊尽头大叫起来,“周游你快过来呀。”
从水房里走出来的男生左手一把蘑菇,右手一把青菜,袖子挽得老高,他跟长孙如一打照面,两个人都微微一愣。原来他就是周游。
周游甩了甩手里水淋淋的蔬菜,“难得莉莉这么高兴,不如一起吧。”
他房间里雪白的墙壁上挂了很多个用镜框框好的蝴蝶标本,都不是很大,颜色也普通,不过配合男生房间里特有的清苦气息,倒也别致。
他们煮的是原始的酒精火锅,鲜美的鱼头汤做锅底,把一大堆的丸子和香菜扔进去,汤扑哧扑哧地洇开了,莉莉在一旁兴奋得吱吱叫。
蓝色的酒精火焰,香喷喷的牛肉丸,碧绿的青菜,二十块钱一瓶的红酒,这些都是青春才有的温暖,便宜,但是绝不廉价。
吃到后面莉莉一拍桌子,“真受不了你们两个,一句话也不说,我一个人嚷嚷着有什么劲啊?这样吧,我们都来说说自己最难忘的一个圣诞夜。我先来。”
“有一年的圣诞节,我跟一堆朋友一起去坐摩天轮,当我们转到最高点的时候,啪,啪,啪,各种颜色的烟花就开在我们头顶上,每一种颜色都织成一颗心的形状,漂亮极了。后来下去了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向我们中间的一个女生表白!”
年轻女孩子眼中大片大片的火光,映照出身旁少年高原湖泊一般冷清的眼眸。
“我四岁那一年的圣诞,一家人去公园里玩,我走着走着走丢了,北方的晚上特别冷,我被风吹得受不了,就找了个背风的树林子坐下来哭,哭累了,就睡过去了,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天使用软软的翅膀盖着,它还一边唱歌给我听,醒来才发现……”
“打住!你这也太幼稚太没水准了吧?”莉莉不满地用一颗鱼丸堵住了周游的嘴。
长孙如看着他腼腆的样子,轻声笑了。“我最难忘的一个圣诞夜是在高二那年,那天晚上我吃了一个草莓甜筒,看人打了一场架,送了一个人去校医务室,后来……第二节晚自习就迟到了。”
“切!”莉莉气恼地一扔筷子,“你们两个真是有得一拼,人生都这么没情趣!跟你们这样的人一起玩,我迟早得疯掉。”
3
当年,长孙如初见他是在全校的整风大会上。她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主席台上的男孩子。那是一张飞扬跋扈的脸,短头发,单眼皮,黑眼珠,微敞领口之下的锁骨是刀削的弧度,他的嘴唇紧抿,凛冽逼人的冷酷环绕全身。
他叫叶无道,晚上偷跑出去上网被抓到的典型。
叶无道的教室在楼梯口,每次长孙如经过他们班,从后门望进去,总能一眼找到他。大多时候,他跟他的同桌,全校唯一敢穿超短裤来上课的高个儿女生在下五子棋,或者打扑克,无声却激烈,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