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文/哈玛雅 秋若
世界这么小,我们一转角突然就遇到
我遇见罗伊的时候,刚满十二岁。
城郊的烂尾楼到处写满了大大的“拆”字,红漆白墙格外刺眼。我拉着书包带子蜗牛似的爬上了二楼,楼下到处都是敲烂的墙壁合零碎的砖瓦,我小心翼翼才能不让自己踩到砖块摔倒。
早已斑驳的墙壁上,喷着几个大字“欠款还钱!”一个穿黑T恤的瘦小子正捏着喷漆喷得卖力极了。他左手拿着面包,右手拿着喷漆,在“欠款还钱”后面停顿着,似乎想要补充一点更具杀伤力的词语。
我掏出钥匙,望了他一眼,说:是欠债还钱,你写成了“款”。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面包还在嘴里嚼着迷迷糊糊道:对哦,我就觉得怎么读起来怪怪的,原来写错了……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对我大吼:你是这家小孩?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是啊~~
他丢了面包就跟了上来问道:你爸呢?
我无语地叹了一口气:我爸去年就跑路了!诶,别问他去哪了,我老妈都不知道更别说我了!还有,你已经是第五十六个来要债的了。
他撇撇嘴似乎不信,把我从头到尾地打量了好几遍。
我耸耸肩,无奈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小心翼翼地跟了进来。
靠!比我家还穷!他一进门就捂着脑袋惊呼。这样咋咋呼呼的男孩见多了,也懒得和他多说,我自顾自倒了一杯凉水咕咚咕咚地猛喝。
他抓着我书包凄凉问道:五十块都没有?
我摇摇头,一脸无辜:五块都没有。
他坐在破沙发上赖着不走,跺着脚大嚷:不行!这是我第一笔业务,不能空手而归!
我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您老看着什么顺眼就拿什么吧。把桌子和床留下,我和我妈还要睡觉呢。
也许是看着我可怜,他有些于心不忍了,挥挥手:算了算了,当我倒霉好了。浪费我一罐漆。
我瞪他:又不是我求你写的!
我真想说罗伊是个大蠢猪,我家墙壁上已经写满了“欠债还钱”、“你躲到天涯海角也把你揪出来”、“蒙天育,被老子逮到你打断你的狗腿”诸如此类的话。他何须多此一举。
那时候的罗伊不过十六岁,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瘦高的大男孩拧了拧我的书包很无厘头地说了一句:现在的小学生真可怜,书包太重了,看来我有空真要去炸学校了。
我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我想这样干已经很久了。如果可以,请你单独炸一下数学办公室。我可讨厌那个秃顶死老头儿了!
他在屋子里绕了一圈,走进厨房把锅敲得当当响:我靠!小屁孩,你家竟然馒头都没一个!
我盯着脚尖沉默不语,可是咕咕叫唤的肚子毫不客气地出卖了我的窘迫。
走!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他走过来就要拉我。
我退后一步一脸戒备地盯着他,足足看了十秒也没看出有任何异样,他眉清目秀一脸无辜,关键是他的肚子同样在响亮地歌唱!我把书包一丢,跟在了他屁股后面。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胆大包天的我跟着罗伊来到了一个小巷子,巷子口高高挂着一个牌子———云南米线。油腻腻的餐桌上摆了几瓶佐料和一叠卫生纸。
罗伊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吼,老板,两碗牛肉米线,加香菜。
罗伊的口音突然变了,老板一搭腔,我才知道他们说的是同一种方言。很快,热腾腾的米线上来了。白花花的米线上铺满了绿油油的香菜,几块带筋牛肉扎实地压在上面,香味扑鼻而来。
餐桌十分狭小,我和罗伊几乎是头顶着头在大口大口地吃着。他低呼一声“好爽”后拍了拍我的脑门:怎么样?好吃吧!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又埋头狂吃。
罗伊似乎吓到了:我说小P孩,你多久没开荤了?至于猪八戒下凡一样吗!
我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了他一眼,用筷子敲了一下已经空了的大瓷碗。我的意思明显极了———这位大哥,我还没吃饱。
MD,我今天真是亏大了!他骂骂咧咧地又给我叫了二两排骨米线,辣得我眼泪花直往外冒。偶尔抬起头来喘气才发现他看我的眼神,竟然带着心疼。
他咬着筷子问我:小破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吐出一大块骨头,笑眯眯地回答:蒙蓝。
呼~填饱了肚子,心情果然好了许多!
他叹了一口气:蒙蓝?哎,你比我还命苦。
我摇摇头:不,很快就好起来了。我妈说只要我们坚持到最后就一定能要到更多的赔款。房子会有的,钞票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学着妈妈的样子握了握拳头。
罗伊一脸鄙视:原来你们家就是传说中的钉子户啊。
我白了他一眼:钉子户怎么啦?书上不是教育咱们要有雷锋叔叔的钉子精神吗?
他咬着筷子,很显然还没理解雷锋和钉子户的关系。
我据理力争,嗓门越来越大:你以为我们母女生活容易啊,断电断水断气的。周围的人都搬走了,就我们娘俩还在这破烂房子里窝着。你以为我们不怕吗?
说着说着,我鼻子一酸,眼睛涩得想要哭:我妈每天晚上都拿着榔头守着我才敢睡觉……你一脸嘲讽样儿,你看不起谁啊?!
他斜着眼瞄我,没有搭话,只是用筷子不耐烦地敲着碗沿。
我把筷子一摔气急了:你还不是个坏家伙!在人家墙上喷漆!我爸又没欠你钱,你凭什么来要债!别让我妈撞见你,她会用榔头敲碎你脑门儿!
他也火了:你一个小屁孩对我吼什么吼?!
我一肚子委屈正愁没地方发泄呢,也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么豹子胆扯着大嗓门与他对骂:你还不是小屁孩!凭什么说我是小屁孩!你才是小屁孩小屁孩小屁孩!
十二岁的我,声音又大又亮,整个米线店里,就我们俩在大吼大叫。
这是我与罗伊的初识,充满了戏剧性,以至后来罗伊总笑我是个野蛮女,十二岁就敢和小混混出来蹭饭吃,吃完还敢摔筷子吵架。事情的最后,当然还是我哇哇哭着跑掉了。
生气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个重要原因,我兜里只有五毛钱。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世界这么小,一转角就可以遇到。
全银河雄性动物死绝了我都不会当你媳妇儿
三天后,我点着蜡烛正在做作业,大铁门突然剧烈地响了起来。我心里一惊,立刻握紧了桌上的榔头,然后静悄悄地走到猫眼处往外瞄。
满头是血的罗伊在猫眼外瞪着我,还大叫:开门啦,小破孩!
我把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不耐烦地问道:干吗?
那天虽然白吃了两碗米线,可还是无法弥补这个混蛋嘲讽我们家是钉子户的损失!
你个傻孩子没看到我被人揍得满头是包吗!有纱布和酒精没?他一副想要揍我的表情,却因为大叫扯到了伤口立刻痛得龇牙咧嘴。
我白了他一眼,强忍住想大笑的冲动,说道:就不怕我妈在家一榔头再给你敲几个大包出来?
他冷哼:你妈哪能这么早回来。
哟,这个都知道!我嘟着嘴给他找来了酒精和纱布,还心痛地舀了一小盆水出来给他清洗伤口。他的脑袋被人用酒瓶子砸开了花,血干涸在头发上散发着阵阵腥味。我稍一用力,他就大喊大叫,到后来只得咬着我的书包带一脸仇恨地瞪着我。
他左顾右盼后突然松开书包带轻声问道:你爸回来没?
我呸了一声:我不是早给你说过我爸跑了吗!
他横着眼瞪我:我例行公事问问不行吗?我得有职业操守!你懂个P!
我懒得答理他,伤口包裹得像个发酵的大馒头。他一看镜子里的自己立刻大吼:你包成这样我还敢回家吗?
我眨眨眼,嘴角弯出一个弧线:有钱就去医院呗,你来我这里干吗?没收你钱算是便宜你了。
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摔门走了,片刻工夫又开始咚咚敲着铁门。我不解地看着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的他:干吗?
一个小浣熊的钥匙扣在他手心里坠了下来,在空气中泛着光好看地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