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校服裙的月亮公主
和徐航宇在一起,我心底常常会滋生出无法言喻的惶恐。不管是他牵着我的手踏过校园僻静的小径,或是用单车载着我穿过热闹的街道,我总会想同一件事,当某天他揭开了我不是公主的假面具后,一切美好会不会如同童话里十二点钟的玻璃鞋,瞬间,烟消云散。
偶尔觉得徐航宇是我生命里无限的美好。
偶尔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支撑起这种美好。
放学后,徐航宇在校门口推着单车等着我。他对我说,每天骑单车可以锻炼身体。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是又会无可奈何地对照出我的虚伪。
他推着单车走了过来,笑着调侃道,“杰出青年,你好!”
我没有说话。
他望着我忧心忡忡的模样,皱了皱眉,轻声问,“谁那么大胆抢了我家老婆的棒棒糖?”
我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什么呀?”
他摸了摸后脑勺,俏皮地扬了扬唇角道,“那你干吗摆出一副别人欠你十根棒棒糖的表情。”
我轻松地笑了笑。
然后我们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脚步,扭过头说,“航宇,今天我妈开车来接我,你先回去吧。”
他表情看上去有些失落,终是点了点头,接着凑上前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在依依不舍地道别后,他用力蹬了蹬脚踏板,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头。
今日万里无云。我抬头望着天空,心里突然空旷得发疼。
我妈当然不会开车来接我。我只是想一个人安静下,好好地想一想这次怎样能够瞒天过海。
唐小璐说的是对的,我家里并没有出席这类盛大场合的服饰。如果不是因为学校规定学生每天必须穿着统一的制服上课,我想大概我富贵家庭的假象早已被揭穿。闭着眼睛也能想到,如果当天我真的穿着校服去颁奖,那些坐在台下不怀好意的嘴脸,窃窃的笑声会从他们嘴里各处冒出来,就像是黑暗里游窜的蛇虫鼠蚁。我现在感觉自己像用虚荣筑成的容器在身体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每时每分都在“滴答滴答”作响,不知何时,它会轰然爆破。那么,我也会被炸成碎片吗?
我心烦意乱地闲逛着,在一家卖羊肉串的铺前停下了脚步。老板娘姓王,为人和蔼可亲,光顾这间烧烤铺的大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由于她和周边的学生相处得十分要好,大家都亲切地称她叫王妈。听别人说,王妈在校门外拐角处摆摊已经十年了,每日起早贪黑地做事,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过。
我叫了两根肉串,在摊边的木凳坐下。
王妈拿着烤好的肉串递到我面前时,眯眼笑着说,“怎么满脸乌云密布?得了奖应该高兴才对嘛。”
现在消息的传播速度真是要以光速来计算,我想。
“谢谢。”我想我试图强撑出的微笑一定非常难看,要不然王妈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是很奇怪,。她在我对面坐下,语重心长的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讲给王妈听。”
王妈就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好人,她只是用一个微笑就让我心底长年累月筑成的冰山瞬间融化。
我相信她不会将我的秘密说出去,又或者可能是我的确太需要找个人倾述了,于是终于鼓足勇气向她说出自己内心的对白,“我觉得很自卑。来到这所学校,我一直就很自卑。我家没有钱,我知道我妈供我念书很辛苦。我觉得世界很不公平。”
王妈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岔。她脸上的笑容让我感到内心温暖。
离别时,王妈告诉我,她的儿子也在这所学校念书。
我回报了王妈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背对着王妈默默叹了口气,心想,这世间挣扎求生的人何其多。
回家的路上,我在街道拐角处一家品牌女装店停下了脚步。昂贵的橱窗里,白光灯把模特塑胶模特身上穿着的礼服粉饰得如梦境般美好。
的确只是梦境而已。不用问也能猜到,它的价格对我而言一定会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
我对着玻璃橱窗幽幽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经过周边邻居家的时候,空气里漂浮着浓浓的油烟味,用唐小璐的话来说,就是廉价菜肴特有的味道。
回到家时,林凤莲正躺在日渐衰老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我轻声唤了声,“妈。”
她转过头说:“菜做好了,快吃吧。”
饭桌上。我说,“妈,我获奖了。半个月以后在学校礼堂颁奖,到时候据说还有记者来采访。”
林凤莲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夹了一块肉放进我的碗里,“哦,我知道了。你要记得继续努力,千万别被这点小胜利冲昏了头脑。”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脸上却依旧装作若无其事。
我们母女都是不大善于表达自己情绪的人。
我低着头,往嘴里拔了几口白饭,心想自己要如何向她开口,林凤莲却已经开始把话题扯到别的琐事上面,比如自己工厂哪个女工把今麦郎念成了令麦郎,结果闹出了笑话,于是顺理成章地开始向我灌输要好好念书,将来才会有出息的思想。
母亲笑的时候,眼角下方会出现许多密密麻麻的细纹。我想到第一次见到唐小璐她妈时,她母亲光滑紧绷的脸蛋,害得我差点儿把她误认成了唐小璐的姐姐。
“妈,家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钱?”我低声问。
“你要钱做什么?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林凤莲敏感地抬起头,继续说,“什么叫多余的钱?钱再多也不多余。”
见我沉默不说话,她盯着我的脸狐疑地问,“是学校要收取资料费吗?”
我想到了唐小璐曾经对我说,她妈向她承诺只要她考到全班的前十名,暑假就带她到马尔代夫旅游。而我的成绩永远都保持在前三名之内,却从没有得到过家人任何的奖励。
一股无名的火舌从心底蹿了上来。我决定不扯谎,直接了当地说:“我想买件新衣服,可以在颁奖那天穿。”
“你现在是没衣服可以穿吗?”林凤莲提起嗓子嚷嚷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参加个颁奖还搞这么多名堂,是以为家里多有钱?”
我压抑住满腔的怒火,把筷子用力放在桌上,丢下一句“我吃饱了”,便转身回到房间。
我翻开衣柜,里面全是那些大型卖场低价服装店里千篇一律的衣服。我心烦意乱地坐倒在床上,被扯出来的衣服落在了地上也懒得去捡。衣柜的嘴张着,像是一张嘲笑的脸。
“家里不是有几件衣服你穿着还挺合身的吗?”林凤莲嘴里一路唠叨着从客厅走到了我的卧室。
“你闭嘴。”我大声打断了她的说话,就这样彼此僵持了几秒钟后,我歇斯底里地吼出,“为什么别人有的我没有?如果你不是坚持和我爸离婚,家里也不会窘迫成这样。你女儿也不会心惊胆战害怕到台上领奖的时候丢人现眼。你真是个没用的母亲!”
说着说着,我的泪水就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林凤莲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她的脸埋在房门的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我知道爸爸是她心中难以启齿的痛。但我并不是想要故意伤害她,我只是一时被愤怒和羞辱冲昏了头脑。在沉默了几秒后,我转身冲出了家门,朝夜色的街道里跑去。
我来到了一家电话亭,拨通了航宇的号码。刚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且温柔的声音,我的眼泪就再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哭一直哭。航宇也没有说话,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
“宝贝别这样,我心疼。”航宇声线有些颤抖。
“航宇,我们分手吧。”我害怕航宇知道真相后会看不起我,于是想抢先一步斩断一切。
我真是一个骄傲到无可救药的女孩。
电话那头航宇的声音变得焦虑起来,他不断质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我现在在哪里,让我当面和他说清楚。
心一点一点柔软了下来。我对着电话轻声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的冲动。”
电话那头的航宇轻舒了口气,用劫后重生的调调说:“老婆大人,拜托你以后可不可以别拿这个吓我,人家的心脏忒脆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