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校服裙的月亮公主
那晚,我扑在航宇的怀里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到没有力气哭下去。我想航宇大概以为我是个非常容易被感动的人,但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
回到家里后,林凤莲对那件昂贵的礼服随口问了问,我只是简单地回答了句“朋友送的”,她也就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那晚的饭桌,气氛是出奇的融洽。就像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石块终于落下,在晚饭结束后,我主动向母亲提起前几天的事情,并满面诚恳地对她说,“对不起。”
“不要紧的,你好好学习就行了。”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收拾饭桌时,我主动提出要帮忙洗碗,林凤莲开始是不允许的,叫我回房去做功课。但在我再三坚持下,她终于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答应了我的请求。
“唉,你懂事了。我也老了。”
整晚,林凤莲脸上都是笑呵呵的表情。
我在厨房的水池里洗碗,母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良久,她大声地叫唤道,“芷瑶,你快出来替我看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我走出厨房,就看见母亲站在客厅,手里拿着一件俗气的大红色外套正对着镜子在比比画画。隐约记得这件大红外套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平时是轻易不舍得拿出来穿的,只是一直把它视若珍宝地放在家中衣柜最里面的隔层。
我突然想起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母亲站在一个小摊前,拿着一件裙子反复地摩挲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了回去。小摊上那块“一律十五元”的牌子在夕阳里刺痛了我的眼睛。
突然记起母亲好像好几年没有买过衣服了。
“总觉得颜色太鲜艳呢,你觉得我穿这件衣服陪你去参加颁奖礼,会不会被人家笑我老不正经啊……”母亲羞涩笑着问。
“穿着挺好的。”我望着她的脸欲言又止,“其实我可以一个人去的……”
“不要紧,我已经跟工厂请好了假,你不知道那群工友知道我是去参加我女儿的颁奖典礼,那副羡慕死了的模样哦……”
“妈,”我打断了母亲的话,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没有时间,其实可以不用去的。”
母亲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她是聪明人,应该已经明白了我话语中的意思。我不是不想让她去,只是我真的无法让别的同学知道她是我的妈妈。或者是我根本就无法接受那个就算披着色彩鲜艳的外套,却依然是一副穷酸模样的人是我的母亲。
“不要紧,我只是担心你……”林凤莲脸上的笑有点尴尬,继续说,“其实工厂最近缺人,老板也不大愿意批我的假,不用我去就最好了……”
最后,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其实这些我都懂。我心里都明白。
傍晚时分,我穿着那件梦幻般的月白色小礼服出现在校园,一路收获着惊艳和羡慕的目光,我优雅地走着,感觉那些贫穷、那些卑微全部被藏在华丽的裙子月亮般柔美的影子里,再没有人能发现了。
我站在学校礼堂外面,像孤独的公主准备走进舞会的现场。看着成双成对走进礼堂的学生和家长,心里始终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许是看着周围热闹的景象,又想到自己是独自一人,难免会心生失落吧。
我发现我有点想她了。
在走进礼堂的时候,我隐约从汹涌的人流中看到她那张熟悉的脸,但下一秒,我断定这绝对是自己的幻觉。她昨日亲口跟我说,她今天要在工厂加班。
又或者,哪怕那个人真的是她,我想自己也没有勇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她,妈妈。
大礼堂。经过校领导一段沉闷官方套路的演讲词后,终于开始颁奖了。
获奖的同学坐在舞台后面的预备房里。我排在航宇后面,在他走进台上的前一秒,我轻轻拉了拉他衣袖,小声说,“加油。”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走到台上。
我探过头,从帷幕的空隙间朝舞台上望去。航宇今天穿着的是一身笔直的西装,显得格外高大帅气。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想不到航宇刚讲到一半,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演讲稿,拿着话筒望着人头攒动的观众席,轻声说,“在这里,我想要感谢一个人,一个站在我背后默默无私奉献的人,我的母亲。”
话落,航宇不顾主持人的阻拦,坚持跳下舞台走进观众席里,然后牵着一个人的手重新站到了台上。
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站在航宇身旁那张熟悉的面孔,她竟然就是在校门口经营烧烤摊的王妈。
观众席下所有的同学都发出惊讶的“啧啧”声。
“对,她就是我的母亲。在校门外摆摊的王妈,也是那个起早贪黑辛勤做事来供我念书的人!”航宇牵着王妈的手,目光格外坚定,继续说,“有的人身后站着太阳,有的人身后站着月亮。虽然月亮的光芒不及太阳的那般璀璨,但请你相信,只要通过努力,月亮同样可以绽放出夺目的光芒。也请你相信,无论你身后站着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她们都深深地爱着你,就如同我们也深深地爱着她们一样。”
王妈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满面欣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航宇转过身用力抱住了她,台下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下台后,我望着航宇的脸,不敢置信的问,“既然你没有钱,那么那件礼服是……”
“对不起。我骗了你。”航宇酝酿片刻,继续说,“其实你妈和我妈是年轻时的好友,这些年一直都保持着联系。这件衣服也是你妈妈休息时间当计时工赚钱买来的,她不想让你知道真相,所以……”
原来她才是拯救我的月亮。
走到台上的时候,我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捧着演讲稿的手一直在抖,却念不出一个字。我抬起头,朝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望过去。穿过无数张表情各异的面容,我看见了站在人群里望着自己的她。
那是她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那种被拉长了的关怀目光。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湿漉漉的,像是一面淌着河流的镜子。她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台上,用手捂着胸口,脸上的表情比我还要紧张。
记得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母亲就穿着和今天一样的红色外套。那个时候,这还是很时髦的衣服。我觉得那一天的妈妈特别漂亮。我站在领奖台上,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我看到母亲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我在舞台上突然就哭了。
这本该是记忆里很遥远的事情,不知为何突然就想了起来,这些排山倒海的记忆的碎片在那个晚上终于回荡成了连绵不断的心痛。
台下是一阵又一阵的骚动。主持人看着我烧得通红的眼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他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先下台休息下,我突然一把推开他,扔掉了手中的演讲稿,飞快地朝台下奔去。
当我再次出现在舞台上时,我已经换下了那件小礼服,穿上我熟悉的校服裙。明亮的舞台灯光下,朴素的裙摆反射出柔白的光芒,似乎比昂贵的礼服还要华丽。微笑着向领导致辞完毕,我从容恬静地走下舞台的过道,穿过观众席,穿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穿过也换上校服依然帅气的航宇赞许的目光。我要尽快找到躲在人群里的她,用尽全力地抱住她,然后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布,她是我的妈妈。
她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母亲。
停下脚步,我看到了不远处月亮欣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