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点梧桐
张老师依然笑容可掬:“首先我要感谢你的心意,这花真的很漂亮,但是……”表情一变,语气也随之一肃,“你知不知道,一朵梨花可以结一颗梨,这么多梨花可以结多少颗梨呢?而这些花又是农民伯伯花费了多少心血和汗水才能成长起来?我们怎么可以如此糟蹋别人辛苦付出才能收获的果实呢?同学们,这节课我们要重新学习《悯农》这首诗,请大家跟我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我身体僵硬地坐回去,根本不敢去看同学们嘲弄的眼神,而我的旁边,却响起清晰刺耳的憋笑声,我不用去看,也可以想象得到,吴桐是如何辛苦地忍耐才没有狂笑起来。现在的他,一定是鼓着嘴巴,捂着肚子,脑袋躲在书本后面,全身乱颤,痛并快乐着!
呜呜,我恨死他了!
下课铃一响,我就冲出了教室,坚决不给别人嘲笑我的机会,谁想,他的笑声竟然一路跟随,不离不弃,害得我一直躲在女厕所,像鸵鸟一样关闭了所有的视听神经。
可是,为什么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我偷偷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却对上一张咬牙切齿的面孔:“席小雨,你什么意思?占着茅坑却不拉屎,你想憋死我吗?”同班的路路瞪着我,脸已经憋得通红。
我大汗,连忙让出位置:“那个……你先请!”
她整理完毕,继续瞪我:“你在搞什么鬼?面壁思过也不用跑厕所来吧?”
我无颜辩解,垂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张老师为了增进师生间彼此的了解,特意上了一节讨论课,题目就是《我的理想》。
我在心里唾弃,真恶俗!
于是,同学们畅所欲言——教授啊,科学家啊,政治家商业大亨什么的,反正是五花八门,什么行业都有,还有的同学自称把父亲用过的铁铲都收藏了起来,准备将来继承他父亲的挖煤大业。
只有吴桐别出心裁,他的理想竟然是——要做齐天大圣孙悟空。
张老师笑得很是勉强:“嗯,你的理想很特别……要加油哦!”
这一回,我流的是虚汗,这样的奋斗目标,加油有用吗?
紧接着张老师就点了我的名字:“席小雨,你的理想是什么?”
仿佛鬼使神差,我竟脱口而出:“如来佛祖!”
大家一愣,然后就哄堂大笑,吴桐的脸却黑了下来,暗沉如锅底。
男生们大声起哄:“哇,吴桐,她分明是想压制你!”
“孙悟空再厉害,也逃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吴桐,你完蛋了!”
“吴桐,你就乖乖地认栽吧!”
我面红耳赤,急急地想要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
我……我也不知道……
结果是,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过了一小会儿,旁边突然推过来一张纸条,是吴桐写的:“我和你有仇吗?”
我非常肯定地回了一个字条:“没有!”
那边犹豫了一会儿,又送过来一个字条:“那你不会是暗恋我吧?”
我的脸腾腾燃烧起来,手里的笔差一点儿被掐断,恶狠狠地回了一句:“你脑袋进水了!”
“你敢做不敢当!”
“你无耻!”
“你虚伪!”
“你混蛋!”
“你傻冒!”
“……”
以下省略无意义的字词若干个!
我们用交换纸条的方式对骂得不亦乐乎,竟有欲罢不能之势,课下我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怎么可以与那种人一般见识呢,白白降低了自己的格调!
可是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怪怪的,他虽然霸道无礼,每次我出糗都会被他耻笑,但他自己却从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即便是被我不小心烧了头发,弄黑了作业本,打翻了饭盒,他也只是铁青着脸,怒瞪我几眼;而且在我忘记带课本的时候,还会帮我到别班借书,当然是用他最擅长的那种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的强迫型借书法;在我被男生欺负的时候也会为我出头,揍得那小子连他妈都认不出来了,让我渐渐对他刮目相看。
我也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他,例如帮他写作文,抄笔记,在他旷课的时候替他圆谎,而且每次拿水果到学校,都会帮他也带一份,时间长了,维护彼此竟然成了习惯,可是我们却连一次手都没牵过,像是有默契一般,只是这样朦胧着,暧昧着,谁也不愿意捅破什么,在这个年龄,感情还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我们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初二。那两天,吴桐一直没来上课,我又是担心又是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会是病了吧?
答案在课下同学们的议论中揭晓——吴桐的爸爸死了,死于瓦斯爆炸。
我当时真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这就是吴桐不来上学的原因?
闷闷地回到家,晚饭的时候,竟然又听到了爸爸的感叹:“这叫什么世道呀?西矿瓦斯爆炸出了事故,一共死了七个人,可是矿上只给每个死者家属一万元的安慰金,一条人命就值一万元!买一条好狗还得几万呢!我们这些煤矿工人连狗都不如!”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找个理由回到自己房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吴桐的爸爸死了,吴桐的爸爸死了,吴桐的爸爸死了……
好像念咒一样,我越想越是头疼,吴桐现在一定很难过,我该怎么安慰他呢?
一个星期之后,吴桐终于来上课了,胳膊上多了一个刺眼的黑箍,他默默地坐到座位上,一言不发。
班里的男生都在偷偷看他,似乎想过来,却心怀顾忌,一时之间,班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想了很久,才犹豫着撕下一张纸条,写了几句话,觉得不好又擦掉,就这样反反复复,涂涂抹抹,最终只剩了两个字——加油。
他低头看着字条,同样看了很久很久,才回了我一个字条:
——我以后没有爸爸做靠山,只能靠自己了。
——所以,你要加油!
第二天,吴桐换了座位,坐到了最后一桌,可是学习成绩却突飞猛进,就好像突然脱胎换骨了一般,他再也不打架闹事,每天乖乖地上课下课,严格按照老师要求预习复习,只是短短两个月时间,他的成绩竟然从年级二百多名上升到前五十名,跌破了众人的眼镜。
只有我,一点都不感觉奇怪,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吴桐其实非常聪明,我从来就没看他翻过课本,一支油笔用了一年,油芯竟然还剩一半,这么不着调,他的成绩却一直徘徊在及格边缘,每次都能顺利升级,可见智商之高,现在的他只是发挥了真正的潜力而已。
初三的时候,他已经从后进生变成了模范生,与我一起考入了区重点高中。
即便到了高中,他的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而我却渐渐力不从心,学习成绩屡屡下滑,那一阵,连我自己都能察觉到面容的憔悴,看到总分榜上自己的排名渐渐靠后,他却遥遥领先,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我怕的不仅是学习成绩的差异,更怕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眼睁睁地望着他去高空翱翔,而自己却只能困守浅滩,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如此遥远的距离,我该如何拉近?
那天周末,我在楼上看到吴桐骑着自行车出了校门,便风一般地卷到楼下,连忙骑车追了上去。
绿油油的麦田与远山相接,风清云淡,幽美的田园风光让人如处画中,悠闲而惬意。
这么一幅宁静深远的画面,却被我和吴桐的出现打破了。
他在前面风驰电掣,我在后面奋起直追,仿佛比赛一样,那场面紧张而刺激。
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不肯出声叫他,仿佛下意识里不希望他为我停步,只想凭自己的力量追上他,却偏偏事与愿违,无论我怎么努力,依然只能遥遥望着他的背影。
心里骤然生出一股怨气,你就不能回头看看吗?
很突然的,一点黑影在眼前掠过,我下意识地低头,便对上一双鼓鼓的眼睛,竟是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青蛙,正蹲在车把上,木然地看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