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果(6)

“那你是不是打算继续跟斯嘉丽那种垃圾交往呢?”第一次,我仰起头,在他面前几乎是嘶吼着提出了我心里最想知道的秘密。

“你知道个屁!”他竟然用粗话骂我。

我条件反射地扬起一只手,想要打他,但是我手上一点劲儿都没有,我打不下去。他却一把拉住我扬在半空中的手,大声对我说:“你跟我走!”

“去哪里?”我想要挣脱他。

他理都没有理我,而是走到大门那里,大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并一把把我拽了出去。

一阵很大的风吹进来,吹在我流泪的脸上和流着血的鼻子上,很冷,很痛。

我不知道他会带我去哪里。就如同他不知道,即使我再无知再可恨,即使这个双面计划再失败再愚蠢,我做的这一切,也只是渴望一丁点,真的只是像一片落叶那么一丁点儿重量的,他的爱。

(16)

我完全没想到,段柏文要带我去的地方,竟然是斯嘉丽的家。

斯嘉丽的房门是他推开的,我看到她躺在床上,在挂水。

她还是斯斯公主吗?

我差一点没有认出她来,她的脸浮肿得要命,两只眼睛一点神都没有。昔日有型有范儿的斯嘉丽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怪模样,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就是她在新年短信里想要告诉我的“秘密”吗?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出你的秘密。”段柏文对躺在那里的斯嘉丽说,“你要相信我,不过,我觉得你可以亲口告诉于池子。你们是朋友,不是吗?”

段柏文说完这些话,离开了斯嘉丽的家。

房间里就只有我们俩。

我自觉窘迫,因为我们看上去两败俱伤。

先开口的人是她,我以为她势必要问及我的鼻子,没想到她没有。

“好久不见。”她比我自在多了,微笑着,对我伸出那只打点滴的手,“给我一点元气,替我暖暖。”

我只能握上去。

她把脸缩进被子里一半,只露出眼睛,看着我,问:“我难看不?”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摇摇头,说:“比我好看。”

没想到她却笑了。

“怎么会这样?”我轻轻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脸颊,刚刚按过的地方就凹进去一块,就像一块冰凉的橡皮泥。就算是过敏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也没有落到过这种地步。

斯嘉丽说:“元气,看来,我不得不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听好哦,这个秘密就是,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我有先天性糖尿病。天天都需要打针,我表姐就在医院工作,所以每次我都去找她打,可以免费。但我不想让你知道,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因为,我希望我在你心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需要这种感觉。它对我来说很重要。听上去很傻啊,但是,你真的能给我元气的哦。每次看你咧着大嘴傻傻地笑,我就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呢。”

“有病就治啊。”我苍白地说,“你还成天把自己搞得那么忙!”

“我再忙,也没有我爸妈忙。我身体不好,他们还整天在外面忙他们的生意,连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愿意给我。钱对他们来说,比我这个女儿重要很多。我就是病死在家里,估计他们也不会在乎。所以,我不想用他们的钱,我宁愿自己去挣,然后自己买衣服,买化妆品,买一堆没用的东西。我喝酒,过度劳累,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只希望可以多吸引他们关心我一点,听上去,很傻吧。不过你放心,你的段柏文跟我不一样,他去酒吧,纯粹是为了打工挣钱,他说他爸爸欠了很多债,他是去挣生活费。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至少在我心里,我是这么想的。元气,我向你保证,我们真的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可是我们倒霉,被处分,被人瞧不起。我被处分后,学校打了电话给我爸,我爸知道后就把我暴打了一顿。你还记得那天放学,我求你陪我回家吗?其实那天如果你肯陪我回家,他是不会打我的。他这个人死要面子,如果有同学在,拼了命也要装出慈父的样子来的。但是你不肯,我又没有什么别的朋友,所以那天,我被他打得很惨很惨。我跑到学校,遇到段柏文,是他陪我,安慰我,我很感激他。可是元气,请相信我,我真的当你是好朋友,我不会做出你想象中的那种龌龊事,即便我真的很喜欢谁谁谁,我也会守口如瓶,这是我永远的秘密,我不会讲……”

我看着躺在那里的斯嘉丽,我觉得我完全不认识她了,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说过的最最朴实,也最最冗长的一段话。就像一个兀自播放的留声机,我没有打断她,而是侧耳倾听,就像她从前常常对我做的一样。

原来“偏偏喜欢你”,不过是张国荣唱过的一首歌。

原来她那套行头不过是为了给某品牌的MP3做促销小姐度身定做的。

原来她在酒吧里喝成那样,只是为了五千块钱。

原来她放纵自己,只希望爸爸妈妈多看自己一眼。

原来她从来不吃糖不是怕长胖,而是她有糖尿病。

……

我的心又开始痛了,嗓子里发不出一个音节。虽然她做作,她臭美,她虚荣,可至少,她懂得真实地活着。

和她坦荡荡的真相相比,我的那些龌龊难言的谎话和对这个世界根深蒂固的偏见,要怎么讲给这个被我害得下场落魄的公主听?

我羞愧得快要闭过气去。

我在她的床边发现了一个暖水袋,我去厨房灌起热水来,把她的手腕枕在上面。又帮她把她乱七八糟的发型重新梳理了一遍。

做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真的差一点就把真相说出来。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说出一个字。我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自以为是了,只有让我自始至终都在臆想的独角戏彻底落幕,才算对得起所有观众。

走出斯嘉丽的家,段柏文正站在路边等我,他竟然咧着嘴开心地微笑,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场械斗。

他只是问我:“你说那家伙是不是该打呢?”

我没有回答,而是问他:“如果我和斯嘉丽掉在水里,你会先救谁?”

他叹息说:“能不能拜托你不要整天问我一些傻里傻气的问题呢?你能不能稍微对你的朋友有一点点起码的信任呢?”

“谁?谁是我的朋友?”我问。

“斯嘉丽,还有我。”他说,“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吗?”

喔,这个答案,离我心里真正的答案,原来真的有距离。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恋人未满”,或者“半糖主义”,没想到,只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就好像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命运的安排,并且,第一次没有想去奋起反击。

所以,我竟然也可以笑着对段柏文说:“其实,你和斯嘉丽也不是不可以谈恋爱的,但是,要把她的病治好的,不然会影响将来的哦。”

“又找抽了!”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以后再跟那个垃圾有来往,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我很想很想说:“他不是垃圾。”但我又因为没有勇气而放弃,因为如果我这样说了,那我就会在他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垃圾“,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情愿的呀。

我总算发现了,原来我一点也不勇敢。

和病成那样也不肯接受同情的斯嘉丽比,和敢为了朋友讨一个公道而打架的段柏文比,和站在舞台上大声喊出“我喜欢你”的横刀比,甚至和爱一个人三十二年也不肯说出口的妈妈相比,我简直胆小得不如一只小蚂蚁。

如果回忆会说话,它也许真的会开口骂我傻×。

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我妈问我:“柏文呢,你不是说约他逛街去的吗?”

“妈。”我说,“要是我和柏文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救谁?”

“真是傻!”她重重敲一下我的头说,“妈妈老了,应该是你们一起救我才对。”

“你在逃避,”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定会救他的对不对,在你的心目中,他一直都比我重要,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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