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Ⅲ(7)

正准备关机,却看到是阿南——而等待着我的居然是更坏的消息:夏花病危。

等我赶到医院时,夏花已经挪到重症监护病房,阿南一个人坐在病房外。

我俯下身,在饮水机旁边接了一杯水,递给他。他摇摇头,继续回到监护室外面的长椅上,坐着。

”怎么回事?”

“上次复壹情况就不好,但她不肯住院。早上我刚买完早点回来,在收拾桌子,就听到洗手间里‘咚’的一声,进去一看发现她倒在马桶旁边。”

“医生怎么说々”我问。

“医生说这是停药太久的现象,”他说,“估计很早以前开始她每天早上洗澡的时候就把药冲进马桶里,谁都不晓得。”

“多早?”

“我盘算着应该是知道钱还回去以后。或者——”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抱歉的话,我们都无从说起,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们其实谁都没犯错。犯锚的是命运吧,无端端把很多不甘不愿送到你面前,不管你能不能承受都得承受,多么悲哀!

我把头靠在阿南肩膀上,我们就这样在那个长椅上坐了一夜。他不知道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有多漫长,因为除了夏花的病,我满心想的都是那个人,那个孩子,那个叫昌晶的女人,他们幸福愉快就够了,或许我可以告诉他夏花已经重症入院,但我现在真的不想跟他说P句话,也不管他发来的威胁短信:“你要为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怕什么呢?

他真蠢,我一无所有了,我还怕什么呢?!

虽然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不停地欺骗我,但这次不同,那一幕,唤醒了我在记忆中沉睡的疼痛。他触碰到的,是连我都快忘记的雷区。就算我原谅他,我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而此时,阿南就坐在我身边,仰着头,闭着眼,他的痛苦和我的一样无边无际,我们谁也触碰不到谁的,只好这样互相依偎。

次日清晨,夏花醒来。阿南去找医生,我则留下来,坐在她身旁。

她的脸上又起了那样的红疹子,只是还处于萌芽阶段,两小颗,在左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不易觉察。

“让我照照镜子。”她说。

“有什么好照的?”我暴躁地说,“我又不是你,整天带着镜子,命都不要了要什么美!”

我发完脾气才惊觉自己的不应该,她却一点也不生气,忽然恶作剧似的从被子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显摆似的对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跟护士借了的。”

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我以为她会发火,结果她只是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几秒,就迅速地把小镜子扣在枕头下面,对我说:“马卓,再求你一件事。”

“说吧。”我的心软下来。好像一夜之间,她就削光了自己所有的棱角,看起来这样虚弱。

“我不想死在医院,太难看。”我去捂她的嘴,结果她还是说了出来。“你们都是白痴,我不傻,我不怕死的,因为人活多久都是天定的。我只想死在他怀里,美美地死去。”

“胡说八道!”我呵斥她,她嘻嘻笑。

阿南推门而入,脸上神色灰白,我已经明白了一大半。

“我们回家。”阿南说,“家里舒服。”

“回家喽。”夏花勾着阿南的脖子,荡着裸露的双脚,跟病房里其他病友打招呼:“我们天上见!”

幸好无人和她计较,只当她是个疯子吧。

回到家,阿南就叫我给毒药打个电话。让他赶紧来北京。我思考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决定打,他却没接我的电话,第二天,他竟然关机了,我给他发了短信,他也没回。对夏花的生死,他好像根本也无所谓。

我想起他以前曾经说过,如果我不接他的电话,他就会消失不见,让我永远也找不着他。又也许他大概从晶晶那里听说了我去深圳的事,连哄我都嫌费力气。既然他不提,我又有什么可质问的呢?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一南一北,第一次如此默契地,没有一句争吵就进入了冷战状态。

而夏花的病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算是真正进八危险期,病魔终于开始施展威力,我也算是见识到了这个病的厉害。

她变得一点也不能见光,阿南买回厚厚的遮光布,把她整个屋子都糊得密密实实,像个严丝合缝的纸盒子。接着是持续地发烧,吃下去的东西会灶出来,烧厉害了就满嘴胡话,偶尔醒着的时候,她只会说一句话。

“疼,阿南!”

她几乎没有办法说出什么完整的句子,也没有力气再说。不知道哪天飞进去只苍蝇,叮在她脸上,她有感觉,但实在没力气驱赶,就呜呜的哭。

她再也不是那个无所畏惧天不怕地不怕的夏花,在疼痛面前,她无条件地缴械了。

疼得挨不过去的时候,阿南替她打止痛针。一天一针,有时候实在挨不过,就是两针。一天中只有打完针那两个小时,夏花是安静的,她熟睡,呼吸变得匀称,有时还会出一身汗。

那几天,阿南快把他一辈子的烟都抽完了。

因为她的屋子里太暗,我已经好久没有仔细察看过她的脸。那天,为她擦身的时候,一摸到她身上的骨头,我差点丢掉手上的毛巾。

“瘦了。”她感觉到我手的颤抖,嗫嚅着说。

我用热乎乎的毛巾擦她的肩膀、手臂,尽量避开那些深红色的皮肤,怕一沾到水它们就会化脓。

那段时间,北京的天气也是奇怪得很。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下雨,一点都不同往常时的天气。那天我买完菜刚到家,墙上的一块墙皮忽然毫无征兆地剥落,毫无征兆。这还是一个新家啊,刚装修完没几天,我忽然被一阵悲伤抓住了呼吸,冲进夏花的房间,听到她正在和阿南说话,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是谁?”

“马卓。”

“老爹你先出去,让我和马卓说说话。”

阿南依言出了房间,替我们关上了门。

我握着她的手,那哪是一双手,瘦到只剩下骨头了。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个单薄得一捏即碎的塑料杯一样。

“你们吵架了么?”夏花问我,“他电话一直不开机。”

我点点头。

“你答应我,离开他。”她终于缓慢虚弱却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我的跟泪已经落满衣服,她好像感觉到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够啊够,好不容易够到我的脸。

“别哭啊。”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来回摩挲了几次,终于丧失了力气,轻轻盖在我另一只手上。

“夏花,我难过”一生之中,再多伤害折磨,都没有任何一次让我脆弱至此地步。那种在深夜梦回时候的锥心之痛折磨着我,仿佛再也无法握紧拳头重获坚强。我哭得更厉害了,怕阿南听到,我只好捂住自己的嘴。这么多天来,我强撑着,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但我~天也没有好受过。我夜夜自责:为什么要认识他?为什么要在一起?我与他纠缠不清这五年多来,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次离开的机会我却一次都没有抓牢々而今日最终自酿苦酒,自食其果。

“别难过了。”她还在很慢地说话。说了好长一段话,“不是你的问题。真的不是。你们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马卓,你高高在上,你有追求,而他只是一个凡人,他一辈子也到达不了你的高度。所以,离开他,只有你离开他,他才可以活得下去,我就这一个弟弟,我不想他像我一样短命,马卓,算我求你,求求你!”

我泪跟朦胧。除了握住她的手以寻求力量。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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