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的国度

而显然,这一次是我输了。大度宽容的人才是赢家。

很久之后我曾问过她,当年为何会跟着我回家,她看着手上的疤,笑出来:“怕你把事情闹大,怕父母把我转学回去,所以拿着创可贴想要追着你去道歉的……”

“那事后干吗还要一路跟着我跑,我都跑断了气还是甩不开你?”

“因为,我怕你想不开啊。”

【越美丽,越脆弱。】

2008年,我和于均瑶双双考进市重点,不在同一个班,都住校,寝室是对门。一起洗漱一起吃饭,一起为了一道习题绞到头发打结。那样一对锋芒毕露的青春美少女,挽着臂无论经过哪里总是惹来注目。

而那时我才知道,不怨恨不敌对,敞开心怀接纳是多愉快的事,尤其是对这样的朋友。

周末放假我时常去她家,拉着棉花一起坐在阳台上,六条腿从栏杆缝隙里一溜耷拉过去,她妈妈会一遍遍叮嘱着小心,然后把切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温和得让人羡慕。

而棉花则像颗大大的开心果,总是一个不经意便能让我们笑起来。我时常想,或许在棉花的眼中,我们所处的纷乱社会才是愚人的国度,而在他永远孩子样纯真的内心里,那个单纯到一尘不染的才是正常的世界。

我对于均瑶说:“其实有这样一个哥哥,也是一种幸运。”

她笑,我们一左一右靠在棉花的肩膀上,那么绵软舒适,好像躺在一场梦里。夕阳映在对面楼的窗玻璃上,岁月美好得让人担忧。

后来有一次,我带棉花上街,暗地里为于均瑶即将到来的十八岁生日挑选礼物。本就热闹的街上忽然来了一队举着小旗子的旅游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回头便不见了棉花。我开始慌了,扯着嗓子喊,声音压过那导游的扩音喇叭,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眼泪不自觉便涌了出来。

后来旅游团终于走马观花而过,才在角落里看见棉花,他蹲在地上满头大汗,头顶是那个冤家路窄的危险分子,正一声声叫他“傻子”。

当年因为他的不断纠缠,被于均瑶告到校长处,他被学校直接除了名,很长一段时间销声匿迹,谁想这时候会再度遭逢,他看着我,很是纳闷:“怎么又是你?!”

棉花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整个裹在身子底下,自己却发着抖开始唱那已被篡改的《种太阳》。“我在住在,住在南山街,南山街的十九号……”我知道,棉花害怕了。

其实,那人并没有对我们怎样,只是好笑似的哼了声便走了。

我拉起棉花安慰他说:“你看,他也并不是个十足的坏人。这次真的不要告诉别人,连瑶瑶也不要讲,她要过生日了,棉花不想她不开心,是吗?”棉花擦着汗,对我点头。

可如果时光倒流,我是否还会这样说?我忘了棉花是多么相信我,他喜欢把信任的人教给自己的话一遍遍重复,牢牢记在心里。而我,低估了一个偏执少年人的仇恨。

就在于均瑶生日那天,棉花不见了。

我们本来约定要一起逃了晚自习回去庆祝,可接到妈妈电话的于均瑶愣在那里几秒,口里忽然喃喃说“我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知道了”,然后便扯着钱包飞跑出去。我书包里还藏着为她准备的礼物,我亲自唱的《种太阳》,刻成了碟,歌词是我和她从前那些不懂事的点点滴滴。

可她跑得那么快,像要飞起来,让我来不及问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来不及说一声“生日快乐”。只是,我从未想到,那会是我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她。

棉花是被那危险份子骗上了火车,他说:“瑶瑶在车上等你为她庆祝生日呢。”棉花记得我说过他也并不是坏人,于是那么轻易便信了,他在车厢里茫然地寻找,后来火车停了他便慌慌张张下了车。

危险男下午时曾给于均瑶传了话,说:火车站,不见不散,她没有理会,但那一刻才恍然明白,棉花可能在某一辆列车上。我不知她是怎样向他哀求才问出那辆列车的去向,他最后说:“我只是给了他一张火车票而已,至于他在哪一站下车我就不清楚了。”

于均瑶立即买了同方向的票,每一站都下去寻找,终于在第二天的清晨找到他。他坐在那个小站的椅子上,垂着头,像犯错的孩子。

“瑶瑶的生日已经过了。”他递上那份迟来的礼物,是一小团染了七彩颜色的棉花,“这是我,我会保护瑶瑶。”她只是扑在他怀里哭,没有声息却伤心欲绝。

他给的保护那么微弱,纯真的眼看不到她已经受到怎样的伤害。

这些经过,是后来棉花断续讲给我听。那时我已明白那一句“哀求”里必定是涵盖了更大的代价。而周遭早有传言,说那危险男如何炫耀于均瑶已是他的马子——她是那么聪明的人,却只是为了一条消息便甘受凌辱,她明明可以向更多的人求救啊!只是关心则乱,那样急切的她是连生命都可以舍弃不顾的吧。

于均瑶带棉花回家之后便再没来学校,我去她家的路上有一辆救护车鸣着笛超过了我的自行车。心像拴了秤砣,沉沉一坠。我全速地蹬着车,还未到时那辆救护车已经迎面折返回来。怀着侥幸默默祷告,却还是看到棉花在后面吃力地追出来,满脸通红。

越是美丽高傲,不然尘俗的花朵,越是脆弱得忍受不了一丝杂质。我曾揣着录音笔找到那危险分子,他亦不曾想会有如此可怕的结局,只是依旧歪着脸,说:“她是自愿的……”最可恨,是不知悔改的嘴脸,而最可气,是那一腔的无可奈何。

于均瑶走得很平静,我竟有些哭不出来。只觉得眼前全是大朵大朵的芍药花,开得整个夏天都眩晕起来,她在花朵前向我伸出手,说,下辈子早点做朋友。

【你同时光一同倒退而去】

2011年,父母终于还是分开了。他们很平静地分割着财产,像是早已达成某种默契。我有时想,该是早已不爱了吧,只是为了我,才一直勉强维系。到我升入大学的这一天,便像完成了任务到达了终点,可以欣慰地松一口气,好聚好散。

我飞去另一座遥远的城市,念一所我和于均瑶早约定好的大学。只是如今赴约而来的只有我一个。时常低头行走在人群里,看着自己手面上的疤,在回忆里凄凄的笑出来。那时才恍然,这世界上,能和我灵魂相抵的朋友或许只有这一个,我们错过许多本可相互依偎的岁月,又失去了值得期待的精彩未来,多希望,尚在迷蒙的少年人能把身边的同伴好好珍惜。

今天是她一周年的忌日,我又重回故地,却没有勇气走近前去。看着棉花坐在台阶前摆弄一团彩色的棉花球,表情看不出悲喜。其实那么想,再在他的肩膀上躺一会儿,却怯于向他解释,这世界到底犯了什么病。

时光漫长,愿你在自己的美好世界里不受伤害,而我要在这愚人的国度披荆斩棘。某一天练出足够强大的臂弯,会再回来替她好好保护你。

而此时,谨以这些散乱的时间明信片,纪念我唯一的挚友,我愿和你同时光一起倒退而去,而后,我们从相识的第一天便开始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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