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阑珊
四更天。我和凌树都没有睡意,相对坐着。窗外风雪声声入耳,我们各怀心事,絮絮地说着曾经的那些琐事来打发时间。
寝宫的大门就是在那一刻哐当一声敞开。那阵剧烈的刺骨寒风直冲进裹着暖气的屋内,我们都不免打了一个寒颤。宫女已经被我们驱散回家了,皇宫已经是一座空城。凌树站起来说,也许是披风刮开了。我去关门。
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一道黑影从门恻忽而闪出,他手中的长剑寒光闪耀,直向凌树的胸口刺去。我在那一瞬间意识全无,思与想皆定格于此,只是无言。
凌树侧身躲开,那长剑只是划破了他的龙袍。丝帛被割裂的声音这样的好听,像是一篇锦绣文章在念到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满掷一地的锦绣字句。他旋身拔出佩剑,与那黑衣的刺客缠斗起来。
刺客的攻击十分粗野。完全没有路数可循。他似乎是在按照本能在打斗,每一招都是凛冽的进攻,鱼死网破的拼命姿态。凌树一剑刺中他的右腿,他只是低头停滞了一个弹指,喉咙深处发出野兽一样的怒吼,转而不顾腿上的伤口挺剑再斗。我冲上去想挡住他,却只被他一推就跌倒在地上。凌树招架不住,很快就败下阵来。他跌落在墙角,已无路可退。桌椅被带倒一片,宫灯被推翻。火焰蔓延至悬挂的窗帘,熊熊燃烧着。而刺客的剑已经抵住了凌树的脖子。
我突然跳起来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求求你,别杀他,求求你。我连哭泣的勇气都不曾有了。我害怕再过一秒,凌树就会成为他剑下的第五个亡魂。等到那时,我的心也就会随着他一同死了。所有的幸福就会像殿外的积雪一样,日出消弭,不复存在。
那刺客却不伤我。凌树的龙袍被刺破,皇冠也早已甩落。他满脸大汗,头发凌乱披散。那副穷途末路的狼狈样子让我目不忍视。
他挥剑刺向凌树心口的那一刻。我终于拔出了头上九寸长的金钗刺进了他后背左边肩胛骨内侧的位置。因为曾有人对我说过,这个位置是人心脏的所在,若是利箭从此进入,那么任是大罗金仙也不会活下来。我终于这么做了,干脆利落,一击毙命。
刺客的动作突然静止,他回过身,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悲怆与疑惑,他的嘴角涌出鲜血。艰难地说,你?为什么……余下的话来不夏出口,就仰面倒了下去。
我匍匐着爬到凌树的身边。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他只当作是我被吓坏了,抱紧我尽力的安慰着我,喘息未定,他的心脏还在强劲的跳动着。而凶手已经被我的金钗刺死。这一连串连环杀人的事件也随之结束。
凌树摘下刺客的蒙面,他不曾认识这个人。猜想说,也许是九皇叔的死士吧,他不愧是老谋深算,没想到最后的赢家,竟然会是他。
然而并不是这样的,刺客的那张脸庞,我是那么的熟悉。我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泣。却不能告诉凌树。这个人,就是与我自小青梅竹马的世忠哥,就是那个一直保护我,宠爱我,为我无怨无悔的做着一切的哥哥。这一切都是我的计划,从我去城隍庙求签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真相。我们是宋人,我更是宋国的公主。我们要为了祖国不惜一切代价的破坏金国。世忠哥刺杀凌树之后金国就会从此彻底崩溃。成为一盘散沙,九王爷就算有再大的能力,二十年之内也都不会再对宋国形成威胁。
可是,我却亲手杀了他。我们完美的计划。却被我这个制订者打断,功亏一篑。
世忠哥,还是算了吧,我没办法。我不能让你杀死凌树,我是没用,我真傻,可是世忠哥。对不起,我爱他。
十
在世忠哥死后的第三天。上京城破。我和凌树行尸走肉一般在这座死城里苟且偷生。我如同癫狂一样的时时吟唱,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凌树憔悴而疼惜地看着我。他说,伊洛,我带你来到我身边,却不能给你幸福,若是一早我知道会是如此结局。也许就不应拉你上马。
我轻轻笑,心如刀绞。他哪里知道。这一切,皆是我一手促成。金国被我祸败成这副模样,历史又会如何评判?宋人也许会说我是无畏救国的传奇侠女,大宋伊洛公主。金人却会说我是一场祸水,自我倾城一笑的那一刻,悲剧就已经注定。只是最终,我输给了自己。我爱上了这个杀我臣民双手沾满宋人鲜血的刽子手。也注定将要一败涂地。
城破那天,天空阴霾不见太阳。九王爷下令军队不许残杀上京的金国臣民,北门敞开允许难民出城。我和凌树乔装成难民,收拾了一些细软仓皇出城。然后台乘一骑连夜一路向北驷马狂奔。
那一场夜奔,我终于明白什么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们一夜行千里。从香山直奔到莽原无尽的大漠,沿途的草木渐渐稀少,出关之后寒风刺骨,四野深邃空旷,我们只能靠彼此的体温来抵御彻骨的冷。凌树说伊洛,抱紧我。我说好。再紧一点。好。
我们到达了蒙古草原的中心才停歇下来。这里大雪连天,荒无人烟。凌树说,伊洛,你会不会怪我?我们从此就会在这里终老一生。
我笑,这样才好。凌树,我们终于可以抛下一切。开始这样平淡的生活,什么人都不会再出现。除了你和我。
我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有这样,凌树才能脱下金国皇帝的身份,我也不再是宋国的公主。我们各自你死我活的立场就不再存在,我们各自背负的国耻家仇也不用再去提起。我们回归成最平凡的男人和女子。从此这世间的纷争战乱,也再与我们无关。
这样,也许就是我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我们安顿下来,等到春风过野,万物复苏。凌树用带来的钱帛买了一架帐篷和一群羊。我们过起了牧民的生活,凌树每日去草原上打猎,我照看羊群。然后偶尔会去很远的集市上用羊皮换来生活所必需的盐巴和针线。
凌树恢复了以往的神采,他的眼睛又变得明亮夺目,就像是马的眼神,桀骜又温存。我也不再是那个柔弱不禁风雪的女子了,我的皮肤被高原的太阳晒成了健康的铜色,脸庞红润目光坚韧。小羊会在我的身边可爱地舔着我的手心。一年过后又是一年,我们只数季节,不再去计算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子。这样的生活,安静如水。
然而我的灵魂却开始日渐分裂。春草萌生。夏雨倾盆,秋霜寥落。冬雪漫天。心底原本已经沉睡的罪恶与仇恨开始剧烈的毫无节制的膨胀起来。那些血腥的厮杀的场面,玉娘死在刀下时嘴角诡异的笑容,还有世忠哥临死前眼中的悲怆和疑惑。都像是挥之不去的噩梦在心头盘旋,让我总会在梦中惊醒,然后是一身冷汗。
一个又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我眼前又浮现出那样的场景。毡毯下用以防身的匕首硌的我生疼。凌树睡梦中沧桑而疲惫的表情让我觉得是那样的陌生。那一刻我突然绝望的明白,我们的身份和立场,是与生俱来打在身上融入血液的烙印。我们回避但不代表能够消失,我们封存但不代表能够遗忘。那份入骨仇恨。任是我们逃到天涯海角。此生都难以逃脱。而且,凌树还在毫不知情的爱着我,可是我若告诉他一切,他所有的苦难,都是我一手预谋的结果。眼前这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的暗涌,他是否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