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眉记
集美貌智慧与权力于一身的外公还在孜孜不倦地开发着新的眉毛粘着剂,他的实验对象依然是他的外孙女我。
经过这么多年对假眉毛的使用,我已经习惯了那些千奇百怪的粘着剂。
刚进幼儿园时,粘着剂中加入了一种臭气熏天的树胶。那东西沾上以后,就算数天不去管都不会脱落,出了汗也不会融化——但是,汗液会同树胶相互作用,迅速变成一套臭气发生装置。
那一天,我和镇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在草坪上玩耍嬉戏。
太阳原本是藏着的,看见我从室内来到室外,扑地一下,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晒得大家嗷嗷叫着,直往屋里跑。
回了屋里,大家觉得怎么会这么臭呢,是不是有人放屁了。和我玩得很好的一位小男生翘着鼻子像小狗狗一样吸啊吸啊吸,他吸了半天然后指着我说是小眉放的屁,她身上臭得不得了。
那个时候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心想完蛋了小新你个大王八羔子小脚鱼丸子,我再也不分红薯皮给你吃了。
这时大家的头像被同一只手扇了个耳光那般,齐崭崭地向我的方向偏了过来。
我感觉非常不自然,但是还没有到冒冷汗的地步——由于身处室内,臭味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个时候老师向我们走来——她听见了小新的话。她看了看我,对同学们说,大家信吗,大家觉得是谁的错呢?
接着一众小孩像被同一只手扇了另一个耳光,全部把目光投向了小新身上。他带着特别不理解的表情大声叫嚷起来:“老师我是冤枉的!”
老师一横眉一竖目,凶巴巴地说:“我刚才明明看见你在吃红薯皮!吃红薯皮就爱放屁!你眉毛这么短还喜欢骗人,长大一定没有姑娘肯嫁给你!”
我忘了说了,小新是王伯伯家的小儿子,眉毛比他的哥哥还短。
另外需要补充的是,由于眉毛的关系,我在幼儿园里是小班的班长,负责分发零食比如红薯皮的工作。
那天之后他决定用一天一个苹果贿赂我做他的老婆,他说,小眉,等到我长大了我要娶你,我要把装嫁妆的红木箱子填满山珍海味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我要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把眼睛擦亮了竖起耳朵听见你说你会嫁给我!
他把这些理想说得冠冕堂皇却底气不足,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眉毛太短,要娶我几乎是在说梦话。
他沉默的时候,我就开始像我妈一样喋喋不休地发牢骚,我说最近的天气好了一些镇上没有那么多湿气了这样一来蘑菇也会涨价家里养的蘑菇就能卖到好价钱。
他低下头来的样子让我感觉他其实自卑极了,他不知道我会在一旁听他说话是有原因的,他是在这个镇上除了我之外眉毛最短的人。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其实我的眉毛和正常人的眉毛长度也不是相差太远,这让我心有安慰。
所以后来我在班上发红薯皮,总会特地多分他一片,他说他最喜欢红薯皮,他应该知道这句话对我而言代表着什么。
但是很快外公发现小新给我送的苹果,他咯吱咯吱地咬着牙齿说非常地讨厌小新,他的眉毛实在太短了。
由于母亲的狗尾巴花之鉴,外公早早地介绍给我一个眉毛长至小腿肚的男孩子,他是我未来的夫婿。
那个男孩会写长而且优美的诗,他叫阿毛,眉毛的毛,我的名字是小眉,眉毛的眉,他是副镇长的儿子我是镇长的外孙女,我们门当户对也即将青梅竹马,等到我十九岁的时候我就嫁给他,他将是结婚后唯一知道我眉毛秘密的外人,所以,外公让我们现在好好地培养感情。
Ⅲ
说老实话,我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家乡长眉镇,她给我一种不安定的感觉。
在这里的人们生活安逸节奏平缓,整日碎步慢行,悠然自得,往路上一看,一位位都长眉飘飘,如长寿仙翁下凡。这里的建筑是典型的江南民居,青砖灰瓦木头椽子石头路,每一个角落都如同一个完美的风景切片。
但我是一个没有眉毛的人。站在这风景切片的中间,我的心中总会升腾出一些奇妙的幻觉,我像是一只巨大的苹果,被一只叫作命运的手放入了一只装满白菜的篮子里,偏偏我还要微笑着对身旁的白菜打招呼,说那些亘古不变的客套话,好比你好啊最近眉毛又长长了啊。
这让从小就戴着假眉毛的我感觉非常不安。
小新同我一起长大,他的眉毛从小就短,连耳根都不及,这在镇上的人看来是一件丢脸到家的事情,好比男子翻地翻不了一亩就累得趴下,女子织布织不了一丈便打盹,令家人蒙羞。
小新的爸爸是王伯伯,他们一家人的眉毛都很短,因此在镇上的地位也相应很低,他们家里的人十分被人看不起。
小新在我面前总表现出自卑心理,但是他从小被欺负大,相应的脸皮也厚得不得了,贪图女色还趋炎附势,这一点从他从小就对我求婚外带要多一份的红薯皮就能看出来。
但我的未婚夫阿毛不一样,他的家人同他一样拥有着长长的眉毛,长度除了外公之外无人能及,当然表面上我的眉毛也是非常长的,甚至比阿毛的眉毛还要长。阿毛那样喜欢我的眉毛。他说,啊,小眉啊,你的眉毛就像那天上的月亮在哭泣,月亮的眼泪落下来,你长长的眉毛也在我心底颤抖啊。
我厌恶这种拖鼻涕带眼泪的抒情方式。虽然他一直单方面认为我喜欢他的诗歌,但那是他的理论,事实上矜持地微笑着的我非常讨厌文艺青年,更何况他像大多数人那样自以为是,诗兴大发地去赞美我人生的伤疤。
当然我承认,阿毛的条件确实比小新好太多了。他能在镇中心的酒家每天订一条清蒸河豚然后送来我家,所以和他结婚我不反对。毕竟,没有外公的假眉毛我是会被所有镇上的适婚青年当成一包垃圾扔掉的,我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阿毛每天来的时候,小新就在对门看着他,手里还拿着一个为我准备的苹果。阿毛开始知道对门那个小孩就是镇长爷爷说的他的情敌,他仔细看一看那个人的眉毛,短得那么厉害,于是决定置之不理。
小新看着阿毛把装河豚的竹盒子给我,忽地冒出一句:小眉你别吃,那东西吃了是要死人的。
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对着他笑笑,他不知道我最喜欢吃镇上酒店里的河豚。
阿毛把盒子给我以后单膝跪地,对我大声朗诵了一首外国诗人的关于眉毛的诗歌,随后便旁若无人地走了,他对小新这样的人不屑一顾。
我说,小新真对不起啊,外公让我煮饭,不能陪你玩了。
然后我一脸无辜地关上门。
我十六岁那天,外公迫于小新每天都在屋外向我家院子扔一个苹果的压力,对副镇长提出要求——让我和阿毛订婚。订婚的那一天外公派人对着小新他们家大喊广播,小眉和阿毛订婚啦,订婚之后就要结婚啦。
窝在家里照顾哥哥的小新听闻此消息,一挽袖子就冲出了门。
他没有去找阿毛或者外公算账。
他沿着通往镇外的小路跑出了长眉镇。
那天见到他的人都说那个少年的样子愤怒得像是西边集市上那个卖苹果的人,那个人住在他家对面,在一个阳光晴好的早晨发现自己放在屋外的一大车苹果全部被乌鸦啃食了。
他离开了没多久,镇上来了一群眉毛短得要命的外地人,那些人提着装满钱的麻袋,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在外公的手上包下了镇上临河的所有店铺。
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从远方来了一群丑陋的人,他们带来了一些奇妙的东西,比如会发光的石头和长得像梨子的苹果,没有人发现小新的忽然出走,连王伯伯都忙着看热闹,忘记自己有个儿子想要往对面镇长的家里扔苹果,而不是像他哥哥一样藏起来。
后来我想那些长长的巷子的尽头是什么,山的那边写满了什么人的记忆,小新沿着那些长满青苔的古老石板,究竟去了什么样的地方?
如果,他每天从院门外扔过来的苹果,是外乡人带来的那种像梨子一样的,我会不会撇下大发诗兴的阿毛跟他一起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