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眉记

长期流浪的他们应该也是有故乡的,但是就在这个地方,他们回不去了。

鉴于近日外乡人带来的假眉毛猖獗于镇,外公决定亲自出马,肃清镇上的风气。在镇中心的广场上,他让人搭台子配广播,通知全镇的人来广场开会。在人们都到场后,他执一份长长的发言稿,对着麦克风郑重其事地宣布,即日起坚决取缔对社会治安危害甚深的假眉毛,从此,谁若再佩戴假眉毛就是对长眉镇祖祖辈辈的蔑视以及不敬。

数十位头脚一身绿的彪形大汉随即出现在广场上,镇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下子变得极度恐慌,有老人大叫着往广场外逃逸。外公挥了挥手,有人追上去。

那些健壮的年轻人将广场上每个长眉人好好检查了一番——说是检查但不算检查,无非是用力拉扯到眉毛断裂。那一天出现了不少的冤假错案——有的人用力太猛把真眉毛给拉扯掉了,于是镇上长眉毛的人就显得更少了。

有的人眉毛被拉断之后立马口吐白沫,自己抓乱了头发撕了衣,疯了。

我没有亲眼看见那些悲惨的画面,那些话都是后来阿毛转述。当日我被外公软禁在镇长办公室的地下密室,里面储存着过冬吃的白菜萝卜还有一个一个的木箱子,外公告诉我那几天我千万不能出门,如果我出门被人揭掉假眉毛的话就什么都完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异常,仿佛关系到生死。

母亲与我一同在密室,这里有水有粮有白菜,吃得不好但是饿不死。

走出密室的那天天气晴好。

长眉镇上的一切看上去一如往常,有人在河边洗菜有人在街边抽烟。奇怪的是按照旧历今天应该是一月一次的赶集日子,但是没有人来镇上铺摊子卖菜卖米卖杂货。

我妈挽着袖子在一个熟识的养鸡户家里抓了一只鸡,她说吃了好久的水煮白菜得好好补补。

赶集日镇上理应是热闹非凡的——这天不仅仅是贸易集会的日子,也会有杂耍艺人被邀请参加广场中心的文艺演出,唱戏声讨价还价声鸡飞狗跳声此起彼伏,今天却安静得有点过头。

王伯伯在对门的门槛上坐着,满面愁云,纠结的眉毛看起来仿佛比起从前更短了一点。

似乎是听见我手里拎着的菜鸡叫了,有人从王伯伯家门里面探出小半个头来。

是王伯伯的大儿子——他实在是一位很少出现的人,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手一伸出来便攥住门板,细瘦青白,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一般。

我暗自庆幸回来的那一刻是白天不是晚上。

阿毛坐在院子里面抽烟。

这举动令我有点纳闷。

他从来不抽烟,今天却好像同烟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呼呼呼地抽,用力地吸用力吐,他的肺叶不停地收缩和扩张,声音那么大。

我走到他面前。他抬起眼看我,脸色苍白,他的眉毛还是那么长,长长的一直到小腿肚,他看着我然后说,小眉,你回来了。

我问他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听说有人疯了有人死了,我不过出门两天镇上就变成这样?

他摇了摇头,说有两个消息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我要先听哪一个。

我皱着眉头心想这人又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我要他先说好消息。

阿毛坐在竹制靠椅上,对着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然后说,外公决定任命他为副镇长,管理镇上的治安和民事纠纷。

好事啊,那么,坏事呢?我问他。

我爸死了,前两天眉毛断了疯了然后死了,镇上只有他一人疯了死了,你听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他补充道。

不过我爸那时候没去广场,他在办公室打开了异乡人的匣子,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有几个人进来便看见他的眉毛被箱里飞出的火焰烧断了。

我在记忆中搜寻毛伯的样子,除了他长长的到小腿肚的眉毛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年纪和外公差不多,是个行事低调的人,走路总是弓着背像一只被烫熟了的大虾米。小时候外公抱着我上街然后把他指给我看,外公告诉我那个人在长眉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人是毛伯,阿毛的爸爸,长眉镇的副镇长。

阿毛当了副镇长之后没有人陪我说话了,我养了一只公猫,丰腴的体态,光滑的皮毛,白毛碧绿眼睛,我抱着它同它说话,说最近的天气好了一些镇上没有那么多湿气了这样一来蘑菇也会涨价家里的蘑菇就能卖到好价钱。

但是它没有耐心听我说,总是还没等我说两句就自顾自地从我的膝盖上跳下来。它要去找它的老相好,那是一只总在河边等待渔夫施舍的黑色母猫,瘦骨嶙峋一抓一把骨头,每天晚上还在我的窗台前喵喵叫春。

从前的阿毛听我说话时也并不老实,比起听我说话,他宁愿自己对我说很多。前面提到他是一个理想主义的诗人——他总是写一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诗给我看,还告诉我那绝对是在赞美我,从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眉毛开始崇敬和仰慕,比起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是牙膏我是刷要高档得多诚恳得多得多了。

放狗屁。每次我都在心里这么说。

综上所述,我最想念的人还是幼儿园时就向我求婚的小新。小新眉毛不长,没几个钱还有点自卑,但是他听我说话,他听我说最近的天气好了一些镇上没有那么多湿气了这样一来蘑菇也会涨价家里的蘑菇就能卖到好价钱,不仅仅是听,而且面带微笑,点头说是表示积极的配合。他可以很久不说话,但是我一定会喋喋不休地说,关于我除了我眉毛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

只可惜我现在已经十八岁,和阿毛的婚事迫在眉睫,没办法再向外公要求什么婚姻自由,我的自由就是老老实实嫁给阿毛,烧菜做饭,附带看他令人费解的诗歌,以及等外公去世阿毛由副转正我也跟着由副转正。

那天我在家门口坐着,忽然看到小新回来了。

他晒得黑黝黝的,肩上挎着一个小巧的布袋子,满脸笑容地向他家的方向走来。

在门口坐了许多日,接着按捺不住转到巷子口呆坐的王伯伯看到他回来了,十分高兴,他拉着小新的手径直往屋里钻,回身关了门。

关门的那一刹那我看见小新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柔情似水秋波如蜜。

他的眉毛又短了,像那些异乡人一般短。

小新说他沿着石板路翻山越岭走街穿巷,遇了恶人斩了豺狼,受了风寒遭了熊瞎子,最后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并且,他加重了语气,那个地方的人眉毛都不长,没有人会为眉毛的事情发愁,他在那里为人耕田犁地修房做工,生活得很好。

接着他又加重了语气,小眉,我们私奔吧。

私奔这两个字我只在书上见过,还从来没有在生活中如此真切地听到过。

我看看他,又看看河对面我外公的镇长办公室和阿毛的副镇长办公室,我说你让我考虑两天。

那天我发现自己也是一个极好哄骗的人,小新说的那些话我照单全收。甚至在晚上的时候我推开窗。窗外的天空深蓝。我想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们不用绞尽脑汁想眉毛增长的秘方,不用掏钱买别人的假眉毛,他们悠然自得心无牵挂,像外乡人一样精明能干眉毛短短。

可我不知道,小新如果发现我其实没有眉毛的话会把我怎么样。我用的粘合剂每周都要更换一次,不然便脱落下来——我的眉毛也掉落下来。镇上的人都夸我是长眉镇上的一朵花,但如果我不小心让眉毛掉下来,我连豆腐渣都不是。

阿毛跟着外公做事,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见他。母亲说他正在对镇上的一些不安分子进行治理。那些人对于外公的管理方针表现出了极大的痛恨,如果不早日清除日后会像我一去不复返的父亲一样后患无穷。

和小新分开后,我看见阿毛在镇里的大街上打人,他打的是王伯伯家的大儿子,小新的哥哥。我从未在大街上看到过那一个人,他苍白,嬴弱,眉毛那样短。他被阿毛用竹扫帚打得蜷缩在街边一个角落里,像一只受到虐待的小动物,惊恐地看着眼前奋力挥舞凶器的人,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