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眉记
文/李静玮
写手创作谈:
一个女巫之外的故事。
年轻的女孩赤脚在家门口等待,她的思绪长长,头发长长,像她的眉毛长长。
她以为所有的一切只是关于爱,具体而微,则是脉络鲜明的放逐与自我放逐——那么,前面是什么,未来会怎样,那些山盟海誓过的少年又将以如何的面容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
她垂眼便看见谎言,而那恰恰是她不想懂得的事情。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早晨。
阳光洒入高大的老房子,有喜鹊站在屋顶上叽叽喳喳地叫,屋后房里大大小小的蘑菇正在安然生长,空气里有露水的气味,一切如常但又不寻常。
里屋传来我母亲的尖叫声。
外公拄着拐杖在门外着急地敲打门窗,声嘶力竭地喊道,生出来没?
——别的婴儿一生下来便眉目鲜明啼声响亮,可我的母亲生下了一个怪物,这怪物无眉,细目,一声不响,只知望她,与她双目对视。
忽地那东西眼白一翻,仿佛要将她看透看死。
我母亲立时晕厥了过去。
Ⅰ
用母亲的话来说,我是一个没有眉毛的人。
没有眉毛本身并没有对错,我的族人们却将眉毛作为划分容貌等级的标准。假设一个人的眉毛长至脚踝,他(她)便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男子或者美女子,长至腰间次之,长至耳下为最次。
我的母亲眉毛同发色一般细而发黄,垂在腰间,没精打采。在镇上,这种及腰的眉毛虽不算最长,却也不短。依人们对于美貌的标准判断,我母亲虽不算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少女,但也是一个有几分姿色娇袅动人的美少妇了。
镇上眉毛最长的人是我外公。他的眉毛从年轻的时候便已长至脚踝——从照片上看,他年轻时面如冠玉发似乌漆,就算现在已面容枯槁顶上无发,但那两撇长长的眉毛却保养极好,柔软而且光亮。这对于长眉镇的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每次他捧着宝贝眉毛走在大街上,身前身后便会不时出现几个年轻人对着他尖叫,然后手忙脚乱地凑过来索要一个签名。这些疯狂的举动他早已习惯了,谁让满大街都是一些眉毛只长到耳下的人呢?
长眉镇上的人们名字都是由自己的祖父或者外公取的。有的人祖父那辈是读书人,能起个好听中用的名,但如果祖父和外公的文化程度都不高,那孩子很可能会得个菜香狗剩之类的名字。
我出生之前,在旧社会念过私塾的外公一手拽着我爷爷的袖子,一手翻着字典,商量我的名字。他说,小红小绿什么的太俗气,春花秋月之类的又文雅得过头,不如叫小眉,好听,实在。
我爷爷种了一辈子地,原本是打算给我取个名字叫小红或者春花的,但他的眉毛刚到耳下,没敢吭气。
于是我就叫小眉了。
小眉的父亲和母亲是在镇上的幼儿园里认识的。
那个小院子属于镇上的福利机构,门槛不高,学费全免,没钱人的小孩能和有钱人的小孩坐在一张桌子上读拼音玩玩具,我爸在和我妈分在同一张桌子的第一天就心入化境想入非非,脑海中浮现出海可枯石可烂天可轰地可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的那种场景。
后来我爸和我妈真的结了婚,正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的外公回过神来,十分懊恼,每天都端着茶盏不停地说当年看见叼着鼻涕的我爸送狗尾巴草编的手镯给我妈而他却没有及时制止,可见不斩草除根真是后患无穷。
——我爸像我爷爷一样,眉毛不长,甚至可以说很短。
为此外公一直耿耿于怀。
我妈怀上我以后的第二个月,我爸受不了外公每天的唠叨,一个人背着行李沿着通往镇外的小路走了。
这件事除了外公的另外一个起因是我爸看了一本破得离谱的古书,上面记载了一种能使人眉毛变长的草药。尽管我妈极力劝阻,并要把祖传的眉毛增长秘方偷偷给他,但他还是走了。
那天他拿着自己的积蓄,按照计划去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背上我妈手工缝制的布袋子和家传的斗笠,提着一包自己蒸出来的馒头长鞭一策骑着刚买的跛脚驴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以后他就没有回来。
我妈喜欢发牢骚,起初她总是看着从小就爱对人翻白眼的我骂骂咧咧,但后来还是闭上嘴认命了——也许是骂累了,她开始对我说一些脏话以外的东西。她说她没什么心思也没什么理想,只是不甘心自己的眉毛从小就那么短。嫁一个长眉毛的老公,或者生一个长眉毛的女儿,这已是她的全部愿望,但我父亲在她找到那个长眉毛的人之前已开始给她送狗尾巴花了。
于是现在她的理想与现实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被各位亲人寄予了殷切希望的我打一出生就没有眉毛,外公找不着我爸发脾气,只能对着爷爷吹胡子瞪眼睛。但生气归生气,身为镇长的外公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就在我妈为了我寻死觅活地说要去上吊的当儿,他决定在镇长办公室的门口挂上今日休息的牌子,关上门躲在办公室地下的密室里秘密给我研制假眉毛。
假眉毛这种饰品在长眉镇是见不到的。它虽能使一个丑陋的人在镇上人们的眼中瞬间变得非常美丽,但是没有人会去戴它——人们眉毛的颜色粗细和长短十分有讲究,假眉毛稍有不合,小孩都能看出来。更何况我们镇上的人特别要面子,如果一个人没事拿着假眉毛出去欺骗群众,那人的身份地位名誉就统统完蛋了。
外公说对门王家的大儿子眉毛甚至不及耳下,因此相亲屡屡失败。某天,这位大龄青年终于鼓足勇气下定决心,戴上一副祖传的假眉毛去见一位眉毛长至腰间的漂亮姑娘。结果是他的眉毛没有粘牢,姑娘的母亲一眼看穿并把那假东西拉了下来。从此他一蹶不振,成了整日在家不敢出门的颓废青年。王伯伯在镇里的书店买了一大堆红色封皮的励志书籍,想要依靠精神食粮的力量鼓励他,但他看也不看,日渐消瘦发肤枯黄。
我外公不希望我变成那个样子。从我出生那一刻,外公就开始研究怎样使眉毛变长,假眉毛的粘性更持久,以及颜色粗细长短与我的成长同步并且协调等等。他煞费苦心地给我煮了一锅又一锅奇怪的——像是放了鸟的指甲尖或者蛇的舌头这样的汤药。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些药,更何况外公的厨艺不佳,每次都把那些东西煮到有一点糊,灰不灰黑不黑的,像一锅锅发了霉的土豆。我也像天底下所有讨厌吃药的小孩那样——能倒一锅是一锅,倒不了的时候能吐一盆是一盆。
真眉毛没有长出来,但假眉毛却做得像真眉毛一样漂亮——为此,别人对着我的眉毛啧啧赞叹时,我都会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始终保持良好的心态——虽然我的眉毛还从未在公众场合摘下来过,但预防措施和心理准备是必要的,我可不想变成像王伯伯他儿子一样每天都在家里对着镜子担惊受怕。
Ⅱ
说了这么多我现在已经不小了,十八岁,按照镇上的规矩,女孩儿到了十九岁必须嫁人,也就是说,我很快也要嫁人了。
我曾经问过外公,为什么要把我的眉毛加至脚踝那么长,为什么大家都希望自己的眉毛能变长。
他回答说是为了生存,长眉镇是以眉毛决定命运的地方,如果大家都发现我没有眉毛的话我是会被欺负的,他不能让我被欺负。
外公是一镇之长,长眉镇上眉毛最长的人。
外公用公家的钱养了一批人维持镇上的治安,他们常年穿着深绿的衣服、深绿色的裤子,身形高大而且面容凶恶——走在大街上,路人纷纷站开十米远。
在这帮人的陪同下,我发现镇长的外孙女可以在街上随手拿小贩的冰糖葫芦大妈的凉粉使劲吃,可以大声说话大声笑带着假眉毛拼命招摇。仗着有外公镇长撑腰我不再那么心虚了,每一次别人对着我的眉毛指指点点的时候我都会补上一句,全托了我外公的福气才能长这么长啊。
这句话听上去理直气壮,实际上我还是有点心虚,生怕说话的时候假眉毛会啪嗒一声掉下来——世上有报应这东西,哪本书上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