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眉记

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阿毛打人，在我的印象中，阿毛虽是一个啰嗦的男孩子，但本性确实温柔善良，他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之前，会特意看看长椅上有没有蚂蚁，有的话，用一个指头拈它起来，送它们走上椅子下的泥土，尽量别压坏它们。

但他现在在我的面前打人，他用力将竹扫帚抽向那个人，在那个人的手臂上身上抽出一道又一道青的红的紫的痕迹。他睁大眼睛咬着牙齿，额头上因为激动而暴出一条条的青筋，他看上去坏透了。

我拎着一篮子蔬菜冲着他跑过去，我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打人啊。

他不停手，一边打一边说，是镇长的命令，这个人必须赶出镇子。

我又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啊。

他歇了手，转头闷闷地对我说了句，女人懂什么，你只需嫁给我其他的事情不用操心。

我突然掉进了一个形同虚设的假象。我在阿毛面前站了许久，看着他把扫帚扔掉然后同人一起拖着小新的哥哥，走向通往镇外的那条路。

Ⅸ

看见阿毛打人的那天以后我的头发一直在掉，大把大把的一个劲地掉，也许因为秋天已经来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掉过那么多的头发，我的头顶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薄薄的光圈，那里头发稀少不禁风寒，可是在镇上头发并不那么重要，我的眉毛还是又长又美丽，我还是镇上眉毛最长最美丽的姑娘。

小新很心疼我，他说小眉，你看看，你怎么变成这样，跟我走吧好吗，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找一个地方重新生活。

我开始对他有了一点信心，因为从前的他和镇上其他的人一样只关心我的眉毛而不会管我的头发的。

我说，如果我的眉毛掉光，你还会理我吗。

他反过来问我，那不都是你吗？

为了这句话，我决定跟着他走了。

根据古书记载，男女私奔要择日进行，最好是月黑风高人心惶惶的夜晚，男的带上干粮女的藏上细软，一路猛跑不回头。

晚上，我瞒过母亲瞒过外公瞒过阿毛，轻手轻脚地踏上通往镇外的小路。奇怪的是，王伯伯一家也随我们同行，我说小新你不是要私奔吗，带着你爸你妈你哥哥也叫私奔吗？

嘘。小新说，女人懂什么，这样私奔性质是一样的。

我听见他同阿毛说了相似的话，顿时很郁闷。

我们沿着那条小路跑，风声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小新叮嘱我说你千万不能回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回头。我琢磨着这句话往前跑着，口袋里的银元铜板丁丁当当地响。

身后镇子上忽然发出的巨大的爆炸声吓了我一跳，我在心中掂量了一会，忍不住回头看了。

原来是许多房屋爆炸了，人们纷纷从各自的院房里跑出来。

我听见外公的声音，他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身后跟着一大帮绿衣打手。他说你们这些乱民！站住！小眉！你给我站住！

小新可以不听话，但是我不能不听外公的话，我轻轻扭开小新牵我的手，王伯伯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

小新背起父亲转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表情悲伤极了，眼里充满了自卑。他一定以为，我是觉得他配不上我才不跟他走的。事实上不是，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外公还好不好，他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我理应关心他。

外公火冒三丈，他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不知道，小新说要带我去镇外玩我就跟出来了，没想到会出事。

外公气得直捋眉毛，但是他的眉毛可能在爆炸的时候被火星烧断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就掉了下来，短到了耳朵根。

我小声说，外公，你的眉毛是不是烧断了？

啊？外公连忙捂住自己的眉毛，对身后的人们说，还不赶快去救火，愣着干什么！

于是外公身后的打手作鸟兽散，镇上大火熊熊燃烧鸡飞蛋打人来水往络绎不绝。

接着我看见外公把自己的眉毛揭掉，然后从贴身的内袋里拿出一个小锦囊。他从里面摸出两条假眉毛，小心翼翼地对着一面小镜子贴了上去。

这是一个悲剧。

身为长眉镇镇长，号称长眉美老年的我的外公，其实和我一样是没有眉毛的人。

如此一来，为什么他的眉毛那么长我却没有眉毛，为什么诸事繁忙的他如此擅长制作假眉毛和眉毛粘胶，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斩杀长眉同类——关于这些问题，有了极好的解释。

Ⅹ

在外公的安排和监视下，我和阿毛结婚了。

结婚那天我妈送我进新房。她隔着红绸子叹道，你这孩子，要跑也不跑得干脆，跑远了说不准还能遇上你爸，遇上了多好，你让他回来，我不管你便是。

我没吭气。

阿毛告诉我，那天他打小新他哥哥是因为发现他在一家人的墙根下埋烈性炸药，所以特别地生气。但是没有想到，小新他们一家都仇视镇子，镇子上有许多地方已经被秘密埋下了炸药。

他絮絮不断地说着，最后终于发现我的闷闷不乐。他说小眉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告诉你一个故事，你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我看着他不说话，他继续自顾自地说，虽然这个秘密我不说你也迟早会知道，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哦。

我点了点头。

他说，一直以来我都是信任你的，所以才把诗念给你听，你要保密哦。

我有点不耐烦了对他翻了个白眼心想他到底要不要说。

我正想发作，他终于说了。

他说，他们一家其实是几十年前从镇外迁过来的，当时镇上没有眉毛特别长长得过腰的人。但大家都认为眉毛越长越好。这时候，同样迁过来不久的外公吃了一种家传配方的药，他的眉毛变长，并成为了镇上眉毛最长的人。

阿毛爸爸一辈子除了制作女人的假发以外没什么本事，年已半百了还找不到老婆。但他那天在长眉镇上看见新上任的外公，心想自己也能当官啊，于是当即决定丢了本行跟外公混口饭吃。他用做假发的原理做了一对绝妙的假眉毛，之后顺理成章地成了副镇长，并且成功讨了老婆生下阿毛。

阿毛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你外公知道那异乡人的匣子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真是比我爸精明啊，可他始终没料到我们一家的眉毛也都是假的，剃光了沾上去的，现在我娶了你还当了副镇长，不久我就要坐上他的位子了。

他取下自己的眉毛给我看，露出的部分是青白的毛茬。他仿佛故意气我一般沾沾自喜地说，换了你这么个长眉毛的媳妇，我打心眼高兴，在这个镇上我肯定是讨不到老婆的人，作的诗也不会有姑娘愿意听。

我也呵呵地笑了两声。

过了没两秒钟，我转念想了想，干脆取下了自己的眉毛。

当然，他没有再高兴下去。

那天晚上我从新房里逃出来了，阿毛没拦我。

我在脸颊上擦了那一种带着桃子香味的红色粉末，沿着通往镇外的小路一直跑一直跑，我心想这一次就算外公忽然出现我也要沿着这一条路不停地跑下去，小新说沿着这一条路翻过一座山再趟过一条河路过一座城就能够找到他，那里的人们不戴假眉毛眉毛短短性情温和。

没有人知道长眉镇的镇长和副镇长其实都是没有眉毛的人，镇长的外孙女，副镇长的老婆，长眉镇上眉毛最长的女人是如何一夜间消失不见的。

我去找小新了，我要告诉他他不用自卑，我是没有眉毛的人，我要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