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眉记

外公说,那些外地人不是好东西,一看眉毛那么短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外乡人的首领是一个中年人,身形魁梧长发及膝,说话有点咬字不清。他每天捧着一本砖头厚的风土志和一个巨大的保温杯,坐在自己店铺的门口故作深沉——据说来长眉镇这个小地方卖杂货是他想到的点子,在得到大家的认可后,习惯于在世界各地流浪的他和族人们便开始研究某些古怪东西的制作。

他们在临河的店铺里摆上了各种各样的商品,像是刚才提到过的,会发光的石头和长得像梨子的苹果,像是女孩们用的带珠光的蜜粉和用来去除脚后跟角质的砂纸板,最令人惊讶的是他们拿出了一些包装精美的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是以各种动物毛为原料,用特殊工艺制作而成的假眉毛,分黑棕褐灰白五个颜色,质地分柔软适中较硬三种,粗细有特细中细普通较粗特粗五个号。

就这样,外乡人们光天化日地卖起了假眉毛。五块一盒十块三盒,一天内包退三天内包换,长度以至脚踝起,可自行修剪,如果嫌不够长还可以提前一星期订购。

镇上的人起初不接受这种玩意,尤其是眉毛较长的人,这种奇怪的东西无疑就是对他们身份地位的一种侮辱。但是年轻人们开始对这些假眉毛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们的眉毛在生长期,使得他们仍位于人生的不确定阶段。

有的人开始在傍晚时分戴着巨大的斗笠走进异乡人的小店。他们要购买这种假眉毛,按照外地人提供的色号和型号,他们比对着给自己贴上假眉毛,然后在大白天招摇过市。

没有人能使自己的真眉毛生长得如此之快。镇上创下眉毛生长纪录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他在三十天内不间断地喝酸梨汁兑羊涎水,成功地使自己的眉毛从小腿肚长至脚踝。但是现在这个生长纪录对于他和长眉镇上的人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人们开始疯狂地购买外地人提供的廉价假眉毛,走在长眉镇的大街上随处可见长至脚踝的眉毛,起初只看得到年轻人购买这些东西,到了后来,短眉毛的中老年人也按捺不住纷纷效仿起来,灰白颜色的眉毛随着黑棕褐的脱销也很快销售一空。

我决定在买菜的路上顺便去外乡人的店里看看。

我提着菜篮子走出门,看见对门的王伯伯。他捧着长至脚踝的灰色假眉毛蹦进屋里,高兴地像个小孩,他回头瞥见我,匆匆合上门。我听见他在院子里小声说,终于有这么长了啊,这么长,太好了,我也可以当镇长了。

王伯伯手舞足蹈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新,如果他在,看见这些假眉毛会做出些什么事情呢?会戴上假眉毛然后跑到外公的办公室要求把我嫁给他吗?

我摇了摇头,丢掉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提上菜篮子出了门。我母亲在屋里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帮她带两斤梨子回家。

从店铺外面朝里看去,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外乡人。

他们有的站着和客人谈生意,有的在呼呼大睡,有的在同别家的女人搭讪。他们的眉毛真短,连镇上最短的都不如,当然,事实上我除外了。

那些异乡人的小店像一排整齐的火柴盒一般沐浴在傍晚的阳光里。我站在其中一家店铺前,打量那些花里胡哨的小东西。戴着黑色披风的女店主站在一旁,带着捉摸不透的笑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细的手工,你能给我看看吗?

我一惊,一抬眼,她正盯着我的狗尾巴草手镯。

我舒了一口气,看看四下无人,将镯子退下来,递给她说,这是我妈给我的,是她和我爸的定情信物。

她拿着镯子,漆黑的眼睛忽闪忽闪,她的小指上戴着一只玉石的蝴蝶戒指,颜色特别,是像她眼睛那样有光泽的紫黑色——漂亮极了。

她咯吱咯吱笑着,说,是呀,定情信物应该是这样的,苹果或者河豚吃过就没有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这句话我琢磨了好一会儿,没想个明白。

她推给我一个长长的盒子,说你看看吧或许你需要的。

我打开那个灰色的盒子。

里面躺着一副长长的假眉毛。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说谢谢不需要。

我提起同来时一般空的菜篮子,拔腿就跑。

进了里屋,阿毛正拿着一对黑色的假眉毛把玩。

他小声咕囔道,再也不用喝外公为他调制的酸梨汁兑羊涎水了,酸的食物和带羊膻味的东西实在令人反胃。

他对着镜子贴上眉毛的时候看见在门口站着的我,不小心贴歪了。他微笑着,对我摆着歪斜的眉毛,说好看吗小眉,你看啊我的眉毛也有镇长那么长了,我看上去是不是很能干呢。

我一只手托着下巴,转头看见窗外不远处外乡人的摊位上起了火,那个黑色披风的女人在屋里尖叫,我对阿毛翻了个白眼,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

火是外公放的。那晚他把外乡人的头领叫出来谈生意,趁机命人把沿河的一排店子都给烧了,许多外乡人因为白天做生意太累,在自己的店里休息,不及逃出来,被活活烧死在了里面。有的人发现得早,但那店门被人用木板钉死,他们只好号啕大哭,坐以待毙。

当晚月明星亮,河水湍湍,沿岸升起木料的噼啪作响,以及一阵令人惊心的哀嚎。

清晨逃出来的首领一盘点,被烧死的人不少,逃出来的人不多,原有的人去了大半。

外公在一旁干抹着眼泪,说世事无常,令人叹惋。

副镇长本在一旁清查遗骨,听了外公的言语也忍不住笑出来。外公非常之不快地咳了一声。

头领当天晚上就率领余下的人走出了长眉镇。他是聪明人,知道继续呆下去不会如自己允诺那般过上好日子。外公收到首领的一个木匣,说是里面装着卖眉毛所得的全部利润,赠给外公作为分别礼物。

副镇长好奇地想去打开,被外公一把拦住。

外公说,莫打开,这匣子诡异。

外公把匣子锁在了办公室。没有人知道匣子里究竟装了多少钱,我也没有看过。

那几天,镇上的人们对外乡人被烧焦的店铺残骸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寻找外乡人遗留的财宝变成了一种消遣,它充分丰富了大家精神生活以及物质生活。

我也随着母亲自家中鱼贯而出,在那些布满黑色灰烬和找寻者的地方四处翻动,白色裙裾和绣花的领口染上深深的一层黑。

在一间店铺残败的角落里,我扒出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打开一瞧,是红色的粉末。我问母亲那是什么,母亲一只手摸着眼角的细纹摇了摇头,又将手放下,点了点头。她伸出食指在盒子里沾了一点粉,在我的脸颊上涂抹开来,顿时我的脸上开始熏染出一种奇妙的红晕——芬芳扑鼻,带着浓浓的桃子味,我洗脸的时候忍不住舔了一舔,真的是甜的。

可惜天色已晚,母亲催促我将盒子收好,回家做饭。

第二天黄昏我背着家人,抱着莫大的期望和好奇心来到满目疮痍的河岸,在之前找到红色粉末的地方小心发掘。那些黑色的灰烬像是无尽的深渊,每一次探索,都会有不同的东西出现,有时是一颗白色的珠子,有时是刻着龙凤的石片,还有被烧得变形了的糖果。我把这些稀罕的小玩意全都放进了我胸前的口袋。

临近天黑,我触摸到一个冰凉的盒子。那盒子也如昨日那般,金属质地,制作精良,虽外表发黑,却仍看出雕饰的美丽的云纹图案。我把覆盖在它上面的灰一把一把扒开,正想取出,却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牢牢地吸附着它,我用力想将盒子拉出来,却使不出足够的力气。

我只好继续用力刨,直到刨过盒子的底端,终于看清牢牢吸附着它的究竟是什么。

是一只手,被烧焦了像乌炭一样发黑的异乡人的手。

那只手上戴着一只戒指,是那天那个女人的蝴蝶戒指。

我惊得一缩手,一屁股坐在灰堆里,微小的灰尘立刻在昏黄的天色中飞舞起来。我蓦地想起这里是死了人的,那个黑色披风眼神诡异的女人死在这里,那些眉毛不长但是眉角精明的异乡人全都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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