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流华
“我与妻子原本十分恩爱,可谁料她竟然先我而去……”说着说着,陈清远的眼角竟然泛着晶莹。
听了半天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跟姐姐告辞回家。
“姐,那个人很怪异,可以说,没有一处是正常的。”
姐姐看了我一眼,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他也在用尸油,不过应该是胎尸。难道是他也有《相颜本草》?可是这本方子应该是孤本,他不应该有。再者有别的书里记载胎尸用来熬补汤,但没有用来做尸油的。”
“你看到他眼角细细的皱纹了吗?胎儿的尸油效果到底是差了些。”
我冷笑了一声,“这个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忘记了那是多少年前,我们家族的人因为长期用药的缘故,发育都看起来很迟缓,我已经十四五岁了,看起来仍是八九岁的样子。我们住在一个不起眼的镇子上,我有一个很好的玩伴,一个叫小静的女孩。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是异母同父的姐妹,小静的爸爸聂辰远竟然就是我的爸爸。那个时候,我还在叫周文倩妈妈而不是姐姐,我叫她姐姐是后来我长大了,相貌看起来比她小不了多少时才改口的称呼,作为我的母亲,她看起来太过年轻。母亲跟聂辰远已经分开,可是她心中还是对他不舍,就悄悄在同一座镇子上租了房子。母亲并不想干扰他的生活,只想远远地看着他,这样她的心里就已经很满足。她给我取名叫做思远,意思就是她在思念聂辰远。我跟小静成了很好的朋友,小静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因为难产而死去,聂辰远又娶了一个妻子,也就是小静的继母。那个姨娘待小静一点儿也不好,常常打骂她,小静的身上总是带着淤青。后来,那个姨娘有了身孕,待小静越发苛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聂辰远发现了母亲的存在,争执,谩骂,殴打,我受不了他对母亲的打骂,把一把冰冷的尖刀插进了他的心口。母亲打了我一耳光,“他是你的父亲!”那是她唯一一次打我。我冷冷地看着她,“可是他虐待你,是让你伤心让你痛苦的人。”最终聂辰远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放着也是浪费,于是我让他变成了棕红色的尸泥。我还记得在烛光下卖力地挥舞药杵的情形,那个时候,打尸泥之前用的是刀切,现在,都改用绞肉机了,科技还真是在发展,不过药方里要用的配料一味也不能少。不久之后,母亲梳妆镜前的白色细瓷瓶里又重新灌满了绿色的南珠回春膏。悲惨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聂辰远的失踪让小静的继母疯狂,我去她家找小静玩儿时,发现的是小静遍体鳞伤的尸体,以及房梁上悬着的一具挺着大肚子的女尸。我不明白小静的继母为什么要选择上吊这种自杀方式,她难道不知道她脸色乌青,舌头伸在外面的样子很难看吗?我跑回家里,跟母亲说了说看到的情况,最后我们也没有浪费那个女人和胎儿的尸体。至于小静,我们在乱坟岗给她建了一座小小的坟墓。
《相颜本草》上记载的方法用料事无巨细,连尸泥要选用二八以上年纪的人也记载得清清楚楚。我们用胎尸做的那瓶南珠回春膏果然效果不如从前,也不知写《相颜本草》的人是不是试验过了不同年龄的人的材料。关于这类的方子,大多是失传了的,后来李时珍编写的《本草纲目》,也只是选择性地记载,人的头发、指甲、泪液等都可以入药,至于血液皮肉,看起来有违人文伦理,自然也就略去不写了。
我从对小静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记起一进陈清远的家里就有一种浑身难受的感觉。
“还有,姐,镜子。”
就是镜子。
一进门的玄关处就是一面大镜子,一进门的墙上也挂着一面壁镜,椅子对面的茶几上还放着一面小镜子……不大的一个客厅,算来算去,竟有大大小小五面镜子。
他为什么要在屋里放那么多镜子?就算是照妖镜也不用放那么多吧。
“你也注意到了,我估计,陈清远大概对自己的容颜太过在意,在意到有些病态的程度,所以他才会在屋里放那么多的镜子,好时时刻刻关注自己的那张脸。”
“自恋的人就是那样吧,不过,姐,他家墙上照片里的那个女人跟你很像。”
“你是说玉梦?”
“怎么,你连她名字都知道,你们认识?”
姐姐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溢出了一股苍凉的悲伤:“我们,何止是认识……”
五、周思远:残年
江南的冬天,湿冷。
我坐在床边,替姐姐掖了掖被角。她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我拿了张纸巾递过去。她剧烈地咳嗽着,似乎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来,咳出的那口痰里竟带着血丝。
“姐,等你好些了,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吧,这里的气候不适合我们。”
“我可能等不到好的那一天的。”
“姐,别那么说……”我有些哽咽,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还能说什么呢?她的情况我该是最清楚的。
“思远……”她枯瘦的手抚着我的脸,指尖冰凉,“你恨我吗?”
“姐,别那么说,生在这样一个家族,是命,你又恨过你的父母吗?我心中所思所想,你是感受得最为真切的。”
生在这样一个家族,永远是被诅咒的人。从祖上开始,靠着一本有悖人伦的《相颜本草》而兴起,每个人都痴迷于容颜永驻之术,生存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唯一的目的就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不老的容颜,那是全世界最令人开心的事情。身边的人一个个脸上布满皱纹,老态龙钟,而自己仍看起来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扭转了时间,扭转了人伦,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喜悦,阻止了时光的印记,并且积聚了大量的财富,毕竟想要长生不老的帝王将相太多太多。不老的青春和荣华富贵却建立在血腥与残忍之上,扭转不了的是天命。纵使皮囊仍是五十年前的那副,可是身体却已经像一段朽木,不摧而折。
陈清远来看望姐姐,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倒了杯茶给他,清淡的菊花是死亡的使者。
淡黄色的菊花茶缓缓落入了陈清远的口中,姐姐看他喝下了那杯茶,释然地笑笑,嘴里喃喃道:“解脱了……解脱了……”
枯瘦的手无力地垂下。
别人看来,都会以为她是英年早逝,而我知道,那是寿终正寝。
我扑到她的身边,泣不成声。
“妈……”
陈清远吃了不小的一惊,“你方才叫她什么?”
我回过头来。
“你不是一直都想问周文倩认不认识周玉梦吗?那好,我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论起来,我应该叫你一声姨父。”
陈清远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到椅子上。
“玉梦姨娘是我母亲周文倩的胞妹,小她两岁。后来她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叫做聂辰远的男人,最终姨娘离开了,我母亲跟聂辰远生活在一起,后来,生下了我。南珠回春膏,你知道吧,就是你一直在用的尸油,那是我们家祖传的东西,你怎么会有呢?姨娘离开后,遇到了跟聂辰远的相貌有几分相似的你,并且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远字,她便跟你结了婚。母亲虽然跟姨娘不再见面,可是她们一直有书信往来,对彼此的情况知晓得很清楚,毕竟血浓于水。南珠回春膏是孕妇禁用的药物,母亲怀胎十月,却因为停药而苍老了十岁,聂辰远发现了母亲的真实年龄,自己的妙龄娇妻居然是一个比自己还大十多岁的老女人,曾经的海誓山盟相伴终老成了南柯一梦,他狠心地离去。至于姨娘这边,她最后几封写给母亲的信当中就开始倾吐你对她的不满,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杳无音信,我猜,可能是死于非命了吧。母亲这么多年来不问世事,可是却唯独跟侦探社有些联系,对我她只是说要追回丢失的半卷家传秘书,原来,她早已猜到姨娘遇害,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近来母亲的身体总是不好,她却执意要搬到这个江南小镇上,我猜,就是为了找你吧,确切地说是找你揭开她心中的谜团。玉梦姨娘不在了,你侵占了原本属于她的半卷《相颜本草》,要是按照姨娘的书信,你应该是年过半百了吧,姨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