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恨为名
林萍很少联系我。
少到如果不是那张粉红的喜帖,我甚至可以忘了她的存在。
当然,我绝对不会主动联系她。
再亲密的关系,都会有所保留,哪怕是夫妻双方,彼此也有自己不想对方知道的事情。比如林萍刚出场和我就是陌生人,我当然不会傻到自曝身份,她对我更不可能完全放心。来到B市我就转了行,在杂志社当起了营销编辑,离考古那些圈子远远的。
偶尔,我还会思念那些疯狂的与尸体为伴的日子,思念那双被欲望的血丝割裂的迷人眼睛。没人照顾的我变得瘦削,以前的衣裤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尽管它们的主人是同一个。我开始迷恋一个人的生活,开始不想多说一句话,开始不胜任工作,最终辞职,卖字为生。
林萍第一次主动联系我是发喜帖,我很识趣地没去。
第二次是生下他们的女儿,石婷。
电话里她的声音异常虚弱,告诉我他们的女儿死了。死了?“全尸”计划成功了吗?这么快?等等,真的死了吗?
为了完成大计划,全程被拍,甚至不顾她的安危,在家生产。秘密进行,所以没人知道林萍产下一个死婴。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出去了。林萍说话的时候,声音压得极低,她说刚刚拷贝了一份视频,因为在家看会引起他的注意,发到我邮箱里,让我看看当时的情况。
我看到疼得死去活来的林萍,还有处理不妥弄得满床的鲜血。石青真胆大,搞不好可是两条人命啊。不过这对于一个杀过人还整天与古尸相伴的人来说,还真没什么。于是我亲眼看见一个父亲面对自己浑身青紫的女儿哭不出来时候的失望神情,不是因为心疼,倒是因为她无法达标。孩子的左手严重畸形,石青捏了好久,她的手指除了拇指全部粘连在一起,像一个肉团。新生儿迟迟哭不出来,医生通常会采取措施直到婴儿哭出来,开始自主呼吸。石青倒是狠心,直接把孩子放在脸盆里,还蒙上一床小被子。他没有任何试图挽救新生儿的举动,换句话说,他谋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说服自己保持镇定。分析过利害之后,给林萍回了邮件,告诉她当时的确是生下了一个死婴。再说,林萍说不定早把这个死婴化成灵感融入了她的新作。可是如果林萍知道真相,她又怎么会继续配合石青呢,不配合石青,那个荒唐的计划不就搁浅了?梦想搁浅,是对他最残忍的事,可是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好戏还在后面呢。
杳无音讯。
三年后,林萍再次生产,是一个儿子,石英。母子平安。
林萍的邮件,就是不咸不淡地告诉我这件事,没有再做母亲的喜悦,也没有担心儿子命运的悲哀。是不是石青的女人都会变得什么都看得开。至于她是否知道当年我骗了她,其实不重要,孩子死了是不可逆转的事实,正如她爱石青,也是覆水难收。否则,谁会再度忍受那种折磨,给他生一个没有未来的孩子,单纯为了艺术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老旧的十一寸彩电里,播着一时很火的古装剧,某个要被赐死的妃子请求皇太后给予的最后恩典是,全尸。
我习惯夜间码字,悲剧多于喜剧,无情多于有情。有时,只是在叙述自己的经历,那些与尸体相伴的日夜细微,对于读者却是新鲜刺激的。编辑说我的文字冷静得可怕,他们叹服我的故事,却不肯相信现实是故事的蓝本。
每个月,我独享一顿大餐。食物,不就是尸体吗,无论之前是植物或者动物,都是死亡的味道。就像一种祭奠,仿佛离散的人并未走远,还在我的身边。
整整十年。
石青依旧是考古界的风云人物,除了天赋和传奇,还多了资深。有些电视节目邀请他去做专家点评,风光极了。他在节目里总有笑容,是真情流露,他说过没有人能强迫他笑。看来“全尸”进展得很顺利。这个男人有霸气、有魄力,畅谈古今又追求终极。
林萍被称为美术界崛起的一代,后现代的诡异画风受到更多的关注,她所表达的恐怖主题源于人类对自身的探索和反思,被广泛收藏。艺术圈里向来不缺“疯子”,恰巧她是个真正的疯子,为变态的完美而生的疯子。
我成为神秘的作者,笔名之外不透露相关信息,离开石青后我连名字都改了。我究竟是谁,连自己都不愿意想起。
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
重复的梦,断断续续地做了十年。一片深绿的背景,彼此牵紧的手,十字路口处终究有一个人要先走,那个熟悉的身影远去了,却越来越模糊。每每醒来,似乎还能看见那片深绿色,眼角总是湿的。
那天凌晨,我被一串的短信提示振动从梦中吵醒,还以为设错了闹铃。
七条彩信。发送人是林萍。
一个玻璃温室,里面是一个浴盆,放大之后可以看见模糊的人影。具体是什么看不清楚,索性爬起来,传到电脑里查看原图。
七张照片综合来看,玻璃温室大小在十平方米左右,里面有两个橱柜摆满了瓶瓶罐罐,酷似一间实验室,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石青为了存放石英的毛发、血液什么的特意设计的,室内极可能是无菌状态,这样可以保持被实验个体的纯净,明明就没拿自己儿子当人看。
白瓷的浴盆主体是无缝的,边缘有两个特制的容器供石英排便排尿。这个设计我理解,因为石青曾经说,所谓“全尸”,就是一点儿不残缺,稍稍有一点儿疏失,就失败了。所以,即便是排泄物里混杂的毛发、血液甚至一些因新陈代谢而脱落的细胞组织都会仔细过滤,把属于身体的部分统统留下来。
孩子是裸体的,很瘦,头发干枯且长,典型的营养不良。应该有九周岁了吧,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的样子。他所能活动的范围就是那个浴盆,盆壁两米左右,光滑得根本不能脱逃。无论干什么,都被完整地拍摄下来。我猜洗澡也是在这个浴盆里进行的,洗澡水会流入外面的一个容器,方便分离水中的死皮和汗毛。
我佩服石青的狠心、耐心和决心。
为了根本见不得天日的艺术品,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如果运用一些不腐技术来保持整套设备的完整,待到百年或者千年以后,世界都会被这个作品震惊。那时早已没有石青,他的残忍没人记得,后人叹服倒是真的。就像有些墓葬,明明是古人的罪过,在后人眼里还不是稀世珍宝?同代人互相计较,却对前人的过失赞赏有加,丑和美的区别本就不大。
林萍在短信后面加了备注,有相关实验装置的信息,还有一句:表姐,救救我的儿子。
每一条都是求救信号。她精神病又犯了吧,慈悲心发作吗?早些年在想什么。
我一直盯着那些图片,有些入迷。
一个小时后,林萍又发了一条短信给我:表姐,现在可以回复我,石青在侍弄孩子。下周日是孩子十周岁生日,石青打算动手。只有你能帮我了,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正如她说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即便是与他在一起十五年的林萍也不行。我要帮她吗,帮她就毁了石青,毁了石青,真的如我所愿了吗?镜子里的我,瘦了不说,头发已经很长,服帖地披在肩上,黑眼圈像化了烟熏,连笑容都有些僵。原本以为可以放下的,还是忘不掉。该了断了,石青,你可以见异思迁,我却不行,曾经有个人也不行。
我恨石青,也恨林萍,唯独不恨的,是他们的孩子,石英。
好,我帮你。
我严重怀疑所谓艺术家的智商,他们有许多奇诡的构思,却往往分析不出最浅显的道理。要救孩子,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告诉石青,他已经不是全尸,是没有价值的。这样一来,石英自然就不用死了。
周日当天。
我换上一条深绿色的纱裙,高跟白凉鞋也很得体。我把头发束成马尾,浅粉的唇彩第一次用,那条白水晶吊坠的项链也是头一回亮相。穿着打扮一点不像不修边幅的秦薇薇,不妨事的,我要去赴宴,一场盛宴。
阅
突然觉得这是真爱啊
这确定不是男生女生金版???脑洞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