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恨为名

车的后备厢里有一个方便携带的水族箱,我精心挑选出颜色最鲜艳的金鱼,记不清它们饿了多久了,咕噜咕噜地吐着水泡抗议。水族箱的底层有一个暗盒,里面刚好放得下一把藏刀,还是那年去西藏他问藏民买了送我的。我预感它们会派上用场。

拎着箱子,试探性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往左一拧,开锁的声音清脆地传来。还真没把我当回事儿,十五年都不换锁,也不怕打击报复。或许,他从来也没想到,我会留着钥匙,还会回来吧。

轻轻地走进去,听见里间传来争吵。

顺着门缝看,那间屋子正套着那个玻璃温室,此刻,我离这个最伟大的作品,只有一门之隔。里面传来一股焦糊味儿。看来林萍已经按照我说的,堂而皇之地在摄像头前剪掉孩子的长发,并且毫不留情地付之一炬。为了保险,她还割下石英胳膊上的一条皮肤,也烧掉了。石青此时正在电脑前一遍一遍看林萍怎样亲手毁掉他最伟大的杰作,那段视频还真清晰,我满意极了。烧掉,是毁灭的最好方法吧,那些灰烬如数洒出窗外,与泥土再也没有区别。如果烧掉依然不安全,那就吃掉。

石青通红的眼睛填满了愤怒,他随时会把林萍撕碎的。

他随手抄起一把水果刀,疯狂地朝林萍扔过去,林萍在空中一把抓住,攥在刀刃上,随即满手是血。她喃喃地问石青:真的没有转还的余地吗,真的不能过平常人的幸福生活吗?甚至还抱出来石英,让他叫爸爸。石英许是被之前林萍为了救他的举动吓坏了,一步一步地退向门口,愣愣地冲林萍说:坏人,坏人……

石青爆发出神经质的大笑,又随手拿了剪子,这回没扔过去,而是一点一点向林萍逼近,眼看就把她挤到死角,她蹲在那里往门口张望。剪子尖儿正对着她的颈动脉,只要扎进去,就会绽放出一朵血红的花。我有些期待了。

突然,林萍大喊:“秦薇薇!”

该死,她怎么知道我来了?!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石青愣了一下,握着剪刀的手松了松,他起身打开门,我们四目相对。我握紧了从暗盒取出掩在宽大裙褶里的藏刀,从容不迫地对他笑。他看见我,自然愣住了,我是薇薇没错,可又不像薇薇。他总该明白了吧。

他刚要开口,突然向前扑倒,我退了几步,他重重趴在地上。

林萍满手的鲜血染红了那把水果刀,石青的血也从后心源源地往出淌。

石青艰难地爬向我,我继续后退,用罪有应得的眼神瞟他。

他向我伸出手,擎出很小的弧度,我冷笑着,听他垂死唤着“薇薇”,一遍又一遍。林萍显然被吓到了,她杵在门框旁,盯着流血不止的手,无所适从。

石青很费力气地哼出一句,连我都不确定究竟是他说的,还是我的幻想。

他流着血的嘴角一开一合,红色的弧线伴着那句我永远不想听到的话:“薇薇……季蓝……是……是……自……杀……”他望向我的眼神越来越微弱,手始终指着客厅的书架。我狠命地摇他,要他把话说清楚,要他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然而他的呼吸从急促到微弱,终于告停。

我抽出藏刀,一刀一刀划在他的胳膊上,每划一道,我都骂他一句,都告诉自己我恨他,都告诉自己他说的不是真的。割下一条一条的肉,只是不断地切割,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的心坚定到不去怀疑他所说的是假的。

我疯狂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个男孩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似乎很高兴,不知道如何表达喜悦的他,把那些肉条摆得整整齐齐。摆齐后还抬头看看我,大概是对我有好感吧,他继承了石青的漂亮眼睛,目光透着无所畏惧,像一头尚未成年的小兽。我想他同样是恨石青的,他禁锢了他的自由,本就罪无可恕。

我停下刀,拍拍孩子的头,示意他把那个水族箱拿过来,他很听话地拎过来。

我打开箱子,把切下来的肉条放进水里,几条金鱼争抢着吞食美味的人肉,真有口福。孩子看着那些金鱼猛吃直到游不起来,拍着手。我起身去了厨房,把金鱼倒进锅里,炉火调到最大,那些金鱼很快就熟了。剖开它们的肚子,取出一枚枚肉丸,久违的香嫩还真叫人欲罢不能。

餐桌上,母子俩尝着我夹给他们的肉丸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相当享受。我给自己夹了一个,嚼着嚼着,竟然咽不下,只好全吐了出来。林萍苦笑着对我说:“别勉强了吧,季莲姐。”

季莲,这个我改掉又改回来的名字,为了季蓝。

可是姐姐给我的信,薄薄的一张纸,夹在石青那个放在书架上的旧日记本里,只有一句话。

薇薇,姐姐先走了,和石青无关,只要你幸福。——季蓝

姐的字迹我认得出,那是儿时的约定,小莲和姐姐的暗号,把草字头的两竖添成三竖。

姐,为了给你报仇,我恨石青。我一直相信为了报仇,哪怕三十年都值得去等,你走之后的二十三年,我处心积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可他真的死了,我却得知害死你的人不是他,是我。

当初帮你试探他的忠心,却不想随口说的话害死了我唯一的至亲。

“拿什么证明你爱我?”“那杀了她也行?”……

你爱他不假,却是更爱我。我的赌气,我的托词,在你看来都是那么重。也许,看着心爱的男人被自己的妹妹抢走,亦是不可承受的痛,生不如死吧。难得他爱我,愿意照顾我。你就信了他,牵就我,宁可悄无声息地走。

他怕我离去,才装作只当我是秦薇薇,才说你是他杀的,才十五年不换钥匙希望有一天我会回去和他相聚,才落实那个可能引起我关注、令人心动又心寒的“全尸”计划,只为再见我一面。

我们都无可救药不是吗?

他最爱的是我,我最爱的是你。

错失最爱的日子里,我机关算尽却还是输了。

恨,终究不长久。

林萍央求我帮她抚养石英。

她说她恨我,恨我看了视频却不告诉她真相,其实那是石青授意她做的,就是想看看我对他还有没有一丝感情。而为了他所认为证明了的一丝感情,他设计孩子死期逼得林萍再度和我联系,为我提供机会毁了他的全部心血,却让我充当了挽救孩子的救世主。

林萍恨我,却亲手杀了她迁就了十五年的丈夫。

由于愧疚而吐得稀里哗啦,我和当年的石青一样,吃不下所亏欠的人的肉。亏欠,到底是不是爱,我想不清楚。对至亲的爱,可以化作巨大的力量,在所恨的人面前不流一滴眼泪,吃下那些肉丸,相信从此合二为一,提醒自己时时刻刻不能放松警惕要保持恨意。季莲很努力地让自己的形象重叠成季蓝,一向随意的季莲穿上姐姐最爱的裙子,戴上初恋定情的链子,甚至连体型都要饿瘦了装得惟妙惟肖。季蓝没有离开妹妹,她化为季莲身体的一部分,再也不分离。

林萍爱他,所以骗秦薇薇说石青对她示好,蒙在鼓里的石青至死都不知道薇薇离开他的真实原因是故技重施的试探。

林萍爱他,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霸道地让他死后与自己合二为一。因为若是他还活着,他的眼里就只有秦薇薇了。

她有精神病史,自然可以脱罪。石青的尸体,也不用再像姐姐那样只好全部吃掉。她转身进了画室,将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虽然活着,艺术生命却宣告死亡。她捡出脏乱的色彩,调得更加脏乱,她说正在涂抹的告别作叫《以恨之名》。我猜画里一定藏着四个人的挣扎和绝望,无论生离或者死别,都难再见。

我领走石英,他拎着空了的水族箱,路上一边比划一边“哦,哦”地嘟囔。看见公寓里巨大的水族箱,三条金鱼兴冲冲游过来,以为他是来喂食的。

石英指着金鱼,转头看我,流着口水说:“丸子……丸子……”

我笑了,刮刮他的鼻子。“饿了吧,妈妈给你做饭……”

他兴奋地在水族箱上呵气、画圈,眼睛很漂亮,神采飞扬。

他,毕竟,是石青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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