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

文/王雄成

  

1

这是一节物理课,老师在讲针孔成像的原理,不可避免地提及到了我们的眼睛。她说两只眼睛能准确地锁定一个物体的形状和位置,而单靠一只眼睛只能看到形状,无法确定远近。为了证明这个观点,老师让同学们自己做一个小试验。左右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来,从两侧往中间靠拢,两只眼睛看时,食指的指尖可以准确地碰在一起。而闭上其中一只眼睛后,食指不一定会相遇。

周围的同学都在尝试,笑作一团。我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钝器击中了一般,疼痛地蜷缩起来。

唐安树现在只有一只眼睛。

半个月前的周日下午我们在冷饮店开心地聊天,外面走过一个小贩,他手上攥着很多可爱的气球。我对唐安树说,我好喜欢那只画着裸体丘比特图案的粉色气球。唐安树笑着说,我买给你。他走出了冷饮店,叫住小贩,买了气球。他拿着气球转身对我笑的时候突然尖叫一声,迅速捂住了一只眼睛。我看到他痛苦地蹲下,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来。

罪魁祸首是一个醉酒的中年男人,他骑着摩托车撞到了店铺门口的柱子上,反光镜的碎片往外飞溅。

唐安树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左眼。

昨天唐安树出院了,他爸妈去接他。我不太方便过去,只是下午给他打了个电话。唐安树说自己还不适应,不愿意出来。晚上的时候我跑到他们家附近,再次给他打电话,我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到你。唐安树拗不过,只得下楼见我。

他不自觉地低着头,躲闪我的目光。

因为眼球被取出的原因,他的左眼眼皮耷拉着,乍看上去像是一块大皱纹。

“对不起。”我抱着唐安树。

“不关你的事。”唐安树摇头,“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我现在这个样子配不上你。”唐安树丧气道,“那天你妈妈在病房外跟你说的话,我隐约听到了几句,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我顿时手心发凉,无言以对。我跟唐安树谈恋爱的事一直都是地下活动,直到这件事发生。妈妈还算开放,对于我的隐瞒只是一句话就带过去了。她说你的同学大概都是这样吧。我去医院照顾唐安树,妈妈也跟着了解了唐安树的病情。她把我拉到病房外,苦口婆心地对我说,你要离开他,他现在只有一只眼睛了。如果你跟他在一起,你们的生活会有很多麻烦。妈妈的声音很小,我想唐安树不可能听到。但是以他当时的处境,他应该猜到我妈妈对我说了什么。

“我不想连累你。”唐安树叹气道。

“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你,我不要和你分开。”

唐安树扳过我的脸,让我直视他,然后他用右手手指拨开他的左眼皮。我看到眼皮后是一个黑窟窿,顿时吓了一跳。

“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撤退吗?”我迅速冷静下来。

“如果我们在一起,你以后每天都会面对它。”唐安树垂下头去,“当别人说自己的男朋友有多优秀时,你能告诉别人的只会是你的男朋友是独眼而已。”

“不是这样的,在我心里你是最优秀的。”我摇头道。

唐安树没有再坚持下去,他搂了搂我。我们在路旁的长椅上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唐安树突然回头对我说:“其实,我这个样子还是挺帅气的,对吗?”

“嗯。”我点头笑道。

我想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

讲台上物理老师继续着她的光线折射理论教学。我的心里突然直冒寒气,一只眼睛和两只眼睛还是有区别的,唐安树的生活必定会因为这件事而出现很多麻烦。我再次懊恼起来,如果我不说喜欢那个气球,他就不会出去,也就不会遇到这种状况。

唐安树重新回到学校时戴了一个眼罩,就像是影视剧里大恶人的造型。好事的同学给唐安树起了个“独眼龙”的外号,而且这个外号很快就流传了开来。唐安树遭受了很多背后的嘲笑。他起初很气愤,经常骂回去,后来结怨越来越多,连之前的好朋友也偶尔取笑他。唐安树放弃了反抗,性格变得有些孤僻起来。

2

因为看到我跟唐安树在一起,班上的女同学也企图到我这里找到一些课间的谈资。有一次同桌问我:“你知道打喷嚏为什么要闭着眼睛吗?”我摇了摇头。然后同桌一脸神秘地补充:“因为科学证明,睁着眼睛打喷嚏有可能将眼球飞出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心中一惊,瞪着她。

“只是觉得跟一个独眼龙交往也没什么奇怪的,说不定哪一天我们打喷嚏不注意也成独眼龙了呢。”

她的这种安慰让我感到恶心。我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双眼,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眼珠子随时都可能掉出来一般。

虽然答应我不提分手的事,但唐安树有时候还是会刻意躲着我。即使跟我在一起,大部分时间他也都不太愿意说话。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开心起来。

经过走廊的时候我听到几个女生在聊天。她们说以唐安树的身高和技术,本来很轻易就能入选校篮球队,但是他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传球和投篮都很成问题。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我最开始迷恋的就是唐安树在篮球场上的飒爽英姿,他很喜欢打篮球,而且技术特别好。无法进入校队这个消息对唐安树来说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晚上我约唐安树一起吃饭。他不说话,我却不得不打破沉默。

“篮球队的事,不要太伤心了。”我战战兢兢道。

“没事。”唐安树摇了摇头。

“你恨我吗?”我吐出了这句压在心头很久的话。

“怎么会呢,”唐安树勉强笑了笑,“你不要想太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我看到唐安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决然而尖锐。这让我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担心。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唐安树站在我的床边,他手上拿着一根缝衣服用的长针。我叫他的名字,他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笑。我看到他走近我弯下腰来,将手中的长针刺向我的眼睛。我拼命地挣扎,可是完全动弹不得。针尖在我的眼球上旋转,一点一点地下按,眼球因为挤压而凹陷着。后来针尖刺破了眼球,我清晰地听到了破裂的声音。眼球中黑色的液体往外冒,像是墨汁一样将我的整个眼睛都覆盖了。

“婷婷。”妈妈叫醒了我。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

妈妈看到我双手捂着眼睛一脸惊恐的样子,低声道:“你还跟那个唐安树在交往?”

我没有说话,默认了。

“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妈妈沮丧地摇头道,“你忘记了那个男人吗?我不希望你以后过得不幸福。”

妈妈所指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继父。我出生后不久爸爸就去世了,妈妈一个人带着我,过得很艰难。继父是从外地来池水镇的工人,他帮了妈妈很多忙,度过了家里最艰难的时期。妈妈感激他,凑合着跟他结婚了。婚后妈妈才意识到继父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到我三四岁的时候他更是变本加厉,不但酗酒还好赌。每次喝醉了他就打骂妈妈,我害怕得大哭,他连我也一起打。虽然妈妈工作很努力,但家里从来没有余钱,都被继父拿去输掉了。如果不是妈妈强行阻止,他连我们住的房子都想卖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两年,后来继父离开了池水镇,再也没有回来。他大概已经意识到留在这里没有了丝毫意义。

“当外界对他的歧视越来越多,当这个伤害直接影响到他的未来的时候,他一定会恨你。”妈妈警告我,“你欠他的,总有一天,他会要你还,所以现在离开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了。”妈妈的话与我之前的担心不谋而合,我不禁有些害怕。

3

放学后我跟好朋友美空一起回家,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欲言又止。

“喂,我脸上有毛毛虫吗?”我轻捏了她一下,“你看得我全身发毛了。”

“我只是奇怪你怎么没去找唐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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