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石岛
八川家的房屋是日本南方传统乡村民居,淳朴之味。女主人清美披着睡衣起床后,为我们整理了一间八坪的和室,用一张屏风从中隔断,变成两间四坪的小屋,我和倪奇各睡一边。
第二天醒来时,已接近中午。睁眼就看见一只烟盒大小的带毛蜘蛛爬过门上的草帘。
“哇!”我吓得弹起,往屏风背后跑。
“倪奇!倪奇!”
屏风背后是空的,倪奇早就起来了。
幸亏在五岁的悠斗帮助下,赶走蜘蛛,我才能洗漱完毕,来到屋外。
这时我才发现,八川家的房子虽旧,但有种独特的气派。延伸的屋檐底下有条宽敞的走廊,这就是所谓日本传统住宅典型的“接合空间”,指的是半外部,半内部,半公用,半私用的过渡性空间。花园也打理得十分典雅,就如同西洋果子店里卖的花式蛋糕,点缀着繁复的装饰和精致的色彩。在花园的侧面角落,有一简陋的小木棚。
我散步到那间木棚前,随意地往里一看。
棚内一片凌乱,以至于我在那一瞬间几乎什么都没看清,唯独在榻榻米边墙上的一个插头引起了我的兴趣。之所以会引起我的兴趣,是因为插头上有一条奇怪的电源线,垂直穿过床头底下的地板,伸进泥土里,仿佛消失在地壳中了一般。而且整个木棚散发出一股复杂的臭味,我落荒而逃。
倪奇抱着胳膊坐在走廊上,习惯性地撅起嘴,望着不远处的清美。
清美应该原本在浇花,但此时却斜着肩膀,不自然地提着花洒,抬头看着天空。
他们似乎在一场交谈中陷入了僵局。
“你没出去打听安野久惠吗?”我冲倪奇问。
他却冲我使了个眼色,让我注意看清美。
清美望着天,半天没说话,尔后忽然冷笑一声,低下头摇晃手里的花洒,让水渗入脚下的泥土。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喔!都在这里呐?!”八川秀雄的声音传来,他出现在大门口。
清美一看见八川,提高了嗓音,有点不高兴地说了一连串日文,后来倪奇给我补充翻译了,她说:“老公啊,这两个中国人问我安野家的老房子在哪里,还有没有人住。”
八川提着一个桶走过来:“是吗?”
清美:“他们说是安野久惠的朋友,安野久惠在中国,想知道家里的消息。”
八川笑了笑,对我们客气地说:“哎哟,这些事我们可不知道呀。过去岛上是有一家姓安野的,男主人是个医生,但早就不在这里住了。”
倪奇尴尬地笑了一下。
八川转移了话题:“今天天气不错呢,岛上的祭奠碑去过了吗?”
“祭奠碑?”
“是为了追悼那些二战时候被美军潜艇杀死的一千多个小学生啊,他们的船就沉在附近的鬼湾里。”
倪奇想起来了:“噢,是不是1944年的‘对马丸’疏散船?听说那艘沉船在十几年前才被发现,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进行打捞。对了,我以前在医学院读书时,一个教授还希望带队去研究沉船里的遗骸呢。”
八川无奈地耸肩:“所以我们都把那片海域叫做鬼湾。祭奠碑就在水槽附近的地方,有空还是去看看吧。”
在八川半请求半驱逐的状态下,我和倪奇离开了前庭。
一边走,我一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看到木棚背后探出来一个佝偻的身影,哆哆嗦嗦,甚至有些鬼鬼祟祟地藏在棚檐下,手里抱着一个砖头大小的方形物体,花白的发丝凌乱地扣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双眼紧闭,歪着脑袋,似乎在倾听我们离去的脚步。
她就是八川外祖母的姐姐——朝枝路子。
在很早以前,人们认为蝴蝶是长着彩色翅膀,喜欢偷吃奶油的精灵,所以叫它butterfly。我希望你长大后,也有一对彩色的翅膀。我会准备好吃的奶油放在窗前,风吹来的时候,你在很远的地方也能闻到。
《八》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岛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拜访了当地唯一的学校,唯一的杂货店,在唯一的贩卖机里买了两杯咖啡,还见到了存水的水槽。水槽附近果然有一个石碑,刻着一些日文,大意就是纪念1944年8月22日,在附近海域被美军灭亡的学童。
有一个小朋友路过此处,看到我们的模样,也正儿八经地学我们拜祭,逗得旁边几个岛民笑个不停。
倪奇趁机向他们打听安野家的老房子。岛民们一听,你看我,我看你,有些犹豫。
后来,一位大姐说:“那个医生家呀,我记得是顺着学校往东走五百米,会看到一个三岔路口,选中间的路,再走一段就是集市,穿过集市后,绕过河田家的豆腐店,就看到一排房子,离电线杆最远的那家就是安野家的老房子了。”
“请问那房子现在还有人住吗?”
岛民们点点头:“有的。”
倪奇礼貌地道了谢,拉着我按照大姐的话去寻找。走着走着,环境越来越熟悉,直到我们看到那栋离电线杆最远的房子,才醒悟过来——那不正是八川家吗!
八川一家就住在安野久惠以前的房子中,而且还假装不认识安野一家。这其中必有玄机。
此时已近傍晚时分,倪奇建议我们不妨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回去吃饭,休息,找机会接近朝枝婆婆。年轻人不肯讲,老婆婆或许愿意开口。
晚餐吃的都是当地特色菜式,有美味的小麦乌冬面,篮子鱼豆腐配泡盛酒,鲣鱼刺身,还有地道的轻羹做饭后甜点。八川端着酒杯和倪奇聊天,我只好对着清美傻笑。她不停地为两个男人添酒,换菜,就不正眼看我。可惜,朝枝路子没和我们一起用餐,她在自己的木棚里吃清美为她特制的饭菜,直到深夜也不见踪影。
我和倪奇失望地睡在榻榻米上,各怀心事。由于下午行路过多,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日本海岛的夜风凉爽而舒适,我什么梦也没做。大约夜半两点过,被一阵重重的响声惊醒。
紧接着,一串脚步声传来,清美“哗”地拉开门。
“倪奇!”
我听到她发这个音。
我指了指屏风后,那是倪奇睡觉的地方。
清美摇摇头,指指外面。院子里传来厮打和低吼的声音。
我赶紧披上衣服,随清美跑到院子里一看,倪奇被八川秀雄以及另一名陌生男青年压在地上,正努力挣扎。
“苏子鹅,快穿上衣服跟着我,不要留在这里!”倪奇冲我大叫。
可是八川和陌生男青年立刻将倪奇扭送出门,我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睡衣和拖鞋,一路跟着跑。离开前又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孤零零,黑糊糊的木棚门口,又探出一张苍老无神的脸——朝枝路子,她在倾听周遭发生的事件,那神情挂着一丝莫名的诡异。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我们来到港口附近一间办公室模样的地方。八川把倪奇推进房间,男青年找出一个手铐,将他单手和桌子铐在一起。八川看了我一眼,对男青年说了一句什么,男青年回了一句,便把我和倪奇关在屋子里,锁上门,同八川一起走了。
黑漆漆的狭小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倪奇两人。
这时,我是多么怀念那张柔软的榻榻米,不由得责怪起他来:“猪头,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啊?!”
倪奇警觉地看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苏子鹅,八川这家人果然和李久惠有非比寻常的关系,现在我需要你帮助我。”
“什么非比寻常的关系呢?”
“你先看看我左边裤兜里的东西。”
我按他的指示,从他身上搜出来几页纸,用手机屏幕一照,上面满是日文。
“拿过来,我给你念。”
我用手机保持照亮,倪奇小声为我阅读起来:
我在家里画画,一只麻雀停在窗上偷看。然后,我们似乎听到阳光被踩踏的声音,妈妈提着草鸡料理和鲱鱼出现在门口,她长长的影子落在了我的睫毛上。 ——女.久惠
在你更小的时候,我们曾一起去邻岛的山上野游。你像只兔子般蹦蹦跳跳,走出了森林,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峰。望着远处,你自言自语:“风景真美,可惜我没有相机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