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多一点点勇敢
我的手臂和肩膀忽的一松,一抬眼就看到顾里丛大大的眼睛和犹如山脊般挺直的鼻梁。他靠得我很近,分担了大部分陈琳琳的体重。
我默默吞了吞口水,后退一步,只是小心地扶住陈琳琳的半边身体。
“去医务室吧。”他说。 我没表示反对,我们两人一人一边,架着陈琳琳艰难地走向医务室。
谁知道好容易走到门口才发现,医务室老师提早给自己放了暑假,大门紧锁,白跑一趟。顾里丛小心地将陈琳琳靠着门口放在梧桐树下的阴凉处,拍了拍陈琳琳的脸,然后对我说:“去买两瓶冰水吧。她应该只是情绪太激动了,加上天气热,很快就会醒的。”
我就像接了命令的小兵,没听清顾里丛后面还说了什么就噌地一下跑远了。
回来的时候我抄近路走了天桥,从医务室旁的教学楼四楼往下走的过程中,我看到陈琳琳似乎醒了,便趴在阳台上想先和他们打声招呼,却看到陈琳琳趴在顾里丛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我不信你不知道……我不信……”陈琳琳执著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少女苍白的勇气,在这一刻绚烂的如同彩虹。
“你喜不喜欢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她睁着一双水汽迷蒙的眼睛,望着眼前尚显稚嫩青涩的少年。
顾里丛侧着头没有说话,双手因为不知放在何处而突兀地放在身后,用身体支撑着几乎倒在他身上的陈琳琳的身体。或许是因为难堪,也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突然抬起头–我睁圆双眸,像卑鄙的偷窥者被人抓了现行,浑身鲜血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顾里丛的眼睛那么清亮那么璀璨,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对我笑了一笑,笑容温和如春。
我飞快地蹲下身,靠着阳台的围栏坐下,将自己藏起来,远离在他的视线之外。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冰矿泉水瓶上凝结的水珠流得我满手指都是,暑气在我眼底氤氲成模糊的一片。
那天黄昏我和顾里丛送陈琳琳回家,告别前她趴在我耳边吐气如兰:“为为你要替我看着他……”
我和顾里丛回家同路,并排,但是中间空出好大一个空当,好像陈琳琳还走在中间一样。我们俩迎着夕阳,橘色的黄昏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温柔。
顾里丛的后背又濡湿了一大片,他真爱出汗,脖颈间湿漉漉的发梢有一种男生独有的性感气味。
我的手心也濡湿了一大片,心里酸涩得像吃到一颗半生不熟的梅子。
我进门之前顾里丛好像想说什么,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大踏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再遇杨非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他来。我在新学校的小卖部冰柜前很认真地挑选雪糕,有一个胖子突然冲过来夸张地把我挤到一边,可是他并不看满冰柜的雪糕却看着我,眼睛圆睁地问我:“你是不是叫许为为?”
“干吗?暗恋我啊?”我没好气地说。
胖子愣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说:“是啊,许为为。”
这回轮到我眼睛圆睁地看着眼前比我高了一个头,胖得像头小熊一样的男生。
“许为为,我是杨非啊。”胖子不以自己满身肥肉为羞耻地、开心地对我说。
小时候小萝卜头一样的杨非长大后变成了一头小熊,我舔着他请我吃的上口爱,默默感叹命运的无常。
杨非说他上初中后得了一场大病,因为吃了含有激素的药所以迅速膨胀成了一个胖子,幸好现在病好了。
“许为为,我会为了你努力减肥的。”杨非握拳,信心满满地对我说。
我在他的脸上依稀看到小时候那个二了吧唧的小杨非的影子,嘴角不由扬起笑容:“嗯呢,胖子加油。”
我和顾里丛住同一栋公寓楼同一个单元的同一个楼层,我们读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甚至还同一个小组,我们前后排,最近的距离只有四十公分,可是我们却神秘的形同陌路。 连我的同桌阿桂都困惑地问我:“为什么你从不和顾里丛说话?听说你们以前就是同学啊。”
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随口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你不觉得他臭屁死了吗?成绩好有什么了不起!”
阿桂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一回头,果然看到刚打完篮球赛的顾里丛站在我的身后,鬓角上挂着晶莹的汗水,浑身像是练了什么邪门的功夫会冒气一样,可是眼神却冷得如同南极大陆。
我心里后悔得要死,可是面子上不愿认输,倔犟地望着他的眼睛,没有一点心虚的游移,他突然就垂下眼睫走到我身后的位置坐下,然后轻声说:“许为为,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样的人。”
顾里丛第二天就借口近视加深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而换了座位。他和我同排,但是中间隔了两个小组,我就算特意侧过头望向他也没办法清楚地看到他的正脸。后来的他很多时候在我印象里只有一个沉默的侧脸,抿紧的嘴角让人觉得悲伤。
我希望顾里丛能原谅我,可是几次与他对视,他都冷淡地撇过头去,不想再看到我的样子,我的嘴巴就像被强力胶用力粘住一样,怎么都张不开了。
杨非在一班我在七班,我们的教室分属两栋教学楼,中间隔了一个巨大的喷水池。如果不是特意想要见到对方,我们偶遇的概率并不高。但是我后来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每个周五的黄昏,杨非会在喷水池旁边的空地上练习颠排球。从最初的六七下,到后来一次性能颠百八十个,进步神速。
而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他就会屁颠屁颠地抱着排球拖着书包跟上来。
“许为为、许为为,我送你回家吧。”
我回头看他,他圆圆肉肉的脸颊好像清减了不少,开始有了尖下巴的雏形。
陈琳琳的学校放暑假比我们学校早一天,她便在那天中午坐车来看我们,约了我和顾里丛,还有杨非一起在学校附近的西餐厅吃牛排。
我知道陈琳琳说是来看老同学,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进门前特意拉了拉杨非的袖子,和他抢在前面落座,我们俩坐一排。
顾里丛进来的时候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在我对面坐下。
他的眼神让我很心虚,心跳忽而快忽而慢的,像得了心脏病。
整个吃饭过程貌似十分愉悦,我们四人相谈甚欢,连向来寒冰脸的顾里丛都几次展开笑颜。不爱笑的俊秀少年要么不笑,一笑起来似乎都拥有融化冬天的力量。他一对陈琳琳笑啊,陈琳琳也忍不住就笑起来,眼底燃起小小的火花,就像热恋中的男女一样。
我把杨非吃了一半的牛排夹到自己的盘里,理直气壮地对他说:“你不是减肥吗?”
杨非吞了吞口水,默默地看我像肢解尸体一样把他的牛排切成小块,然后一块接一块地塞到嘴巴里。
那天晚上杨非送我回家,他走在我的身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里的排球,突然对我说:“为为,如果你喜欢顾里丛的话,就要对他说啊。就像我喜欢,我就告诉你一样。”
杨非常常把他喜欢我这件事挂在嘴上,所以我总觉得他只是和我开玩笑,就像小学时他对我的告白,充满了一种喜剧童话的色彩,当不得真,是美好的回忆,却不是可以期待的未来。可是那天他脸上的认真却让我的心像是棵夏天里的蒲公英,被人轻轻吹散。
“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一直说你喜欢我?”
“因为希望你开心,希望你知道无论怎么样,都有一个人一直喜欢你啊,哪怕你是垃圾堆里跑出来的小孩也一样。”
我起先只是皱着眉头,后来突然蹲下身抱着膝盖哇哇大哭起来。
我从来都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心里莫名的孤独感和自卑感。小时候我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要脸的觉得自己很帅气,却没人知道我“帅气”背后的悲伤。
我很怕没人爱我,我很怕被人抛弃,我很怕自己真的只是如同垃圾般的存在。
我只是假装自己很牛掰的样子,其实我从来就不是牛掰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