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了笑:“你知道吗,十几岁的时候,我瞧不起身边的所有人,我是天之骄子,我什么都有,所有人都仰慕我,所以我没有朋友,我也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朋友。”
他停了停,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直到我遇到了你和邵霄,我为你们感到惊讶,你们就像双生一样了解对方,一起长大,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孤独。我开始留心你,你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我所没有的,高中毕业后我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孩子,我才发现没有谁像你一样生动,在我心上。”
我平静地听着他提起邵霄,我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已经不再是了。”
我和邵霄,已经不再是了。
我们的生命沿着各自的轨道,越走越远。
我侧过头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海,在黑夜里像是沉睡了一般,而如今的城市,是看不到星星的。邵霄,如今你在哪里呢?白天抑或黑夜?
你是否会原谅了我的无法陪伴?
6
我和邵霄都考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高考分数,我毫无意外地填了本地一所二本,邵霄宁愿降低学校的档次也选择了外地。他从来都是这样,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
那年夏天,他终于承认故意放了我自行车车轮的气,我也落落大方的表示不愿意再看见他和别的女生靠得太近,于是我们在相识的第十年握手言欢,手牵手,头抵头,亲密无间。
也是这个夏天,他买了一部很高级的单反,当宝贝一样捧着,他兴奋地说着镜头、对焦,我不懂,可是他的开心能够传染给我,他为我拍照,说我让我一个人当他的模特。我记得那条开满凤凰花的道路,他忽然叫我一声,我回过头,听到他按下快门的声音。
那年八月底,我将邵霄送上火车站,周围有别的恋人哭哭啼啼,我和邵霄都对此表示不屑一顾,当一个人在你生命中出现的时光太过长久后,你便开始深信不疑,你们不会再分开。
我们三天两头的打电话,发短信,他放假会回来看我,请我的室友们胡吃海喝一顿,别人笑嘻嘻赞我们一句天生一对,我们便以为真的是这样。
大学一年级的末梢,邵霄参加一个全国很有名的摄影比赛获得第一名,据说是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得者,我挂掉他电话之后毫不犹豫地冲出寝室,买了最近的一趟火车,站了八九个小时去见他。
邵霄在大学门口见到风尘仆仆的我时,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笨蛋。”
“我就是笨蛋,你奈我何?”我笑嘻嘻地回答。
想来那就是我们最相爱的时候了,为彼此加油鼓气,拥抱的时候那样紧,放佛要将一生一世都捧在手心。
从那次得奖之后,邵霄对摄影的热爱越发不可收拾,有杂志向他约图,他开始大块大块时间不再呆在学校,我们开始过不同的作息时间,我也越来越难得联系上他了。
第一次他为了拍玉龙雪山的日出而在丽江呆上整整一个月的时候,我才隐约感觉到不对劲:“你打算以此为生吗?”
“为什么不行呢?”他反问我。
我想问“那我呢”,可是始终没有问出口,为什么非要他放弃梦想跟我厮守一辈子呢,为什么不是我放弃自己的安逸生活跟着他走南闯北呢?他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我和邵霄就这样半吊子的晃到毕业,我从父母那里借了一大笔钱,开了现在的花店,三年来,邵霄第一次光临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去哪个深山野林呆着,胡渣都这么密了。”我笑着摸摸他的下巴。
“你的墙上应该贴一些画或者照片,不然太单调了。”艺术家邵霄皱着眉头打量我的花店。
“好啊,你拍了那么多照片,统统洗给我挂在墙上,天花板怕都不够呢。”
我们面对面坐着,放着音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所以最后我就把那束蔷薇送给她啦……邵霄,邵霄?”
他连夜奔波,就这样坐着睡着了。我深深地凝视触手可及的他,这些年,我们聚少离多,都被岁月磨出了棱角。我悄悄地站起来,关掉店铺,什么也不想干,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他大约做了一个好梦,眉头渐渐舒展。
“邵霄,”我将手指抚上他的眼,“别走了,好吗?”
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气。
爱是指间沙,握得越紧,流逝得越快。
7
和杭易交往后,我才知道邵霄对我有多糟糕。
他没有为我买过最想要吃的老城区的冰淇淋,没有为我准备过热腾腾的早点,在我生理痛到在床上打滚时不能为我熬一碗红枣生姜,在寒冷的冬天,不能握着我的手为我取暖。
好多好多次,我都在心底想,邵霄,你是真的爱着我的吗,真的将我放在心尖时时想念着的吗?
然后顺理成章的订了婚期,在我这短暂的前半生里,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光阴给邵霄,然后慌忙地决定了白头到老的人。多么讽刺,多么心酸。
我在月色下一个人沿着少年时上学经过的路走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个天气骤冷的冬日的夜晚,我在长长的路的尽头,终于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给邵霄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电子邮件,上面写满了十七年来我和他的点点滴滴,鼠标在“发送”上面停留了很久,最终我选择将它们全部删除,然后重新写上:“我要结婚了,你不要来。”
他怎么能出现在我的婚礼上呢,他是我十七岁那年最想要嫁的人。
结婚的那天,我坐在化妆室里,紧张地捏着手机,我害怕收到邵霄的祝福,又多么渴望他能够出现,多么希望他给我一个奇迹,像所有小说里一样,牵着我的手逃离这一切,告诉我从此我们在一起。
就在我闭上眼睛的刹那,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喧哗,我的心莫名一紧,猛然向门口望去,出现在我面前的却不是邵霄:“顾朗?”
他看着我的脸,愣了一下,然后勾起一个勉强的嘴角:“你今天很漂亮。”
我没有说话,仰起头看着他,我多么希望他带给我一个关于邵霄的消息,哪怕一点也好。
“我是故意的,”他缓缓地说,“邵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我都是故意的,故意在今天告诉你。”
他接下来的话,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邵霄已经死了,邵晓,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不是真的。
我惊恐地望着顾朗,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的尸体是在北极被发现,是被冻死的,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呆了多久,他的单反里只有一张照片。”顾朗一边冷冷地说着,一边将手上的照片扔到我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极光。
天空明亮得像是在燃烧,这是上帝的画板,朵状的极光像烟花一样四散开来,在天空爬行。我的手指抚摸过这触手可及的美丽,我甚至能感受到按下快门的那瞬间,邵霄心中涌起的千万感慨。
这是极光啊。
是我们约定要一起去看的极光啊。
“你知道这些年,他去过哪些地方吗?”
“他拍过土耳其的郁金香,地中海的迷迭香,波斯的大波斯菊,保加利亚的玫瑰,非洲的凤仙花,希腊的鸢尾花,南美的火鹤花,他说走遍你的花店里每一种花的起源地,为它们拍上一张照,等他哪天走不动了,回来将它们裱在你的花店的墙上,为你做最美的装饰。”顾朗盯着我的脸,“邵晓,他的梦想里,一直有你。”
我的目光还死死地扎在那张极光上。
耳边顾朗还在冷冷地说:“邵晓,他那么爱你,为什么你可以若无其事地获得幸福呢?”
他在北极遇难,我甚至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邵晓,邵晓。”
我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邵霄,我不爱你了。”
我肝肠寸断,心痛欲裂,开始忍不住地呕吐起来。
8
南极和北极,相似至极,而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千米的地面距离,在这片蓝色的孤独的星球上,已经是最遥远的距离了。
“我们一起去看极光吧。”
我还记得十六岁的他,英俊的脸,逆着光,连眉梢都在笑,那么青春那么美好。
“我们一起去看极光吧。”
邵霄,邵霄,你醒一醒,你看看我,好吗?
“我们一起去看极光吧。”
邵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