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

中学校门的围墙下,他跟桐桐的追求者们打过无数次架。

张记卤味店的门口,他用十个麻辣味的鸭胗向桐桐表白。

开满油菜花的护城河畔,他和桐桐为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的小事赌气又和好。

被岁月漂乌了的摇摇欲坠的老戏台上,他第一次冒死吻了桐桐。

老电影院门外,桐桐母亲怒发冲冠拿枝笤帚在夕阳里追着他揍。

十七岁那年离开前的那个冷雨夜,他满身雨满身血的站在桐桐家的围墙外面,默默看着她住的那间小阁楼,那样亮橙橙的灯火,那样温柔的映在窗子上的影子,明明是他心中地老天荒的模样,可却不得不血肉模糊的从生命里硬生生剜出去。

已经过去了十年,那晚的绝望还附骨之蛆一般刻在宋伐的灵魂深处,痛得他浑身颤栗。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整座小城,整条街,都已经面目全非了,桐桐家的庭院却仍旧是十年前的样子,青瓦白墙,绿萝繁盛,院子里的红色木棉纷纷扬扬开了满树,既热闹,又凄清,院子里的小楼低眉敛目,一点儿也不肯老去,似在执拗的等候永远也不会归来的良人。

满身风雨的宋伐停在暮春的日光下,他从来不敢奢望,竟然真的能回到这里。

走到阁楼背面树木掩映的围墙边,伸手往角落里一掏,宋伐不由失声笑了,那块当年为了偷偷爬进去看桐桐而挖松的砖,居然还在,他落脚上去,熟练的攀上墙头,再沿着老式阁楼的排水管轻而易举便爬到了楼顶。

宋伐轻轻拂去楼顶上那扇玻璃明瓦的灰尘,像拂去这十年沧桑的岁月,渐渐清晰的视野里,穿着长棉布裙子的女孩子静静趴在一堆黑白照片上,似是睡熟了,阳光穿过窗子,将她侧脸上透明的绒毛都照出来,像一只玉洁饱满的桃子,乌黑的长睫轻阖着,说不出的生动美好,可宋伐却心疼到几近落泪,他曾经拱若珍宝的女孩,变成了这世间最美的孤儿,此后一生,都只能独自一人行走在漫漫风雪里。

痴痴看了许久,宋伐悄无声息的撑起双臂,蹑手蹑脚的准备退回去,却听到一声轻唤,“小五……”

那个声音如梦呓一般温柔而充满依赖,宋伐浑身一僵,疑心自己听错了,继续往后面退去,明瓦另一侧闭着眼睛的桐桐却再一次开口了,“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会来。”

她突然抬起头来,冲屋顶上的宋伐粲然一笑,满满绽开,像蔷薇的盛放,薄媚清愁,芳香馥馥,一双黑眼睛里,却分明闪烁着星辰般的泪光。

那一瞬间,宋伐被一击而中,他的心犹如兰花被揉烂般痛楚而芬芳,而这十年间不足为外人道的苦难和倦意,亦毫不留情的席卷了他的身体。

他真的累了。从屋顶上爬到房间,一头扎进桐桐怀里,暗无天日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屋外是黑沉沉的夜,宋伐把脸埋在桐桐的白裙子里,像鸵鸟一样贪婪的不肯拔出来,“桐桐,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不能留在你身边。”

沈雨桐用手轻抚着他的头发,回绝得婉柔,却掷地有声,“不。”

宋伐抬起头看她,笑得凄惶,“那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桐桐,我舍不得你死。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白衣黑发的女孩子伸出柔滑的双手捧起他的脸,定定看住他,眉睫间萦绕着近乎圣洁的哀伤,“小五,你知道吗,不会有更好的人生了,妈妈已经走了,从此这人世,走到哪里都是异乡,遇见谁,都是陌生人。”

“除了,除了你。”

“所以,相比一辈子见不到你,即便要像雌雄大盗一样去亡命天涯,哪怕只能在一起一天,我都愿意。”

他们去了以前去过的那个海岛,椰林树影,长风涤荡,银白的沙滩,白天盛着金色的阳光,夜晚铺着银色的月光,两个人吃大盆大盆的贝壳,吸大只大只的椰子,成天光着脚在海水里厮混,晒得黑漆漆。

酒店的露台上,木头栏杆里生着簇簇不知名的热带大红花,倾心尽力招摇在晚风里,他们紧紧依偎着躺在大吊床上,远远看着夕阳静静落下海面,再没有任何其他,能比眼前这一切更衬得上良辰美景四个字。

这是十年以来,宋伐和沈雨桐最开心的日子,仿佛还站在十七岁那年的尾巴上,尽情挥霍着未知的青春,又仿佛一起做着,绚烂至极的一场绮梦。

梦醒来时,他们面对的,是荒僻山坳里的一个土坑。

BOSS一脚将五花大绑的宋伐踢进土坑里,胖胖的脸上满是惋惜的笑意,“阿伐,你可真不乖,我要你记着回来,你却越跑越远。”

宋伐抬起头看着BOSS和简宁,满眼的痛,“是我的错。求你们放过她。”

BOSS饶有兴致的挑眉看了一眼一直静立一旁的女孩子,“我考虑考虑。”

谁料对方毫不领情,呲牙一笑,黑得发亮的眼眸里盛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快意,“谢了!不过不用。”

她纵身跳下,伏在宋伐胸膛上,脑袋左挪右挪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搁好,像之前在海岛上的每一个夜晚那样安然闭上了眼睛。

BOSS嘿嘿笑了,“也罢,成全你们。”

一身黑色西装目无表情的简宁轻轻一挥手,泥土一楸又一楸的往土坑中的两个人身上盖来。

宋伐搂了搂柔弱无骨的女孩子,嗔怪道:“傻瓜。”

沈雨桐闭着眼睛,像孩提时代听睡前童话那样甜甜的笑,“小五,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宋伐亦闭上眼睛,“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抛弃过我,你是因为误杀了那个想打我主意的臭男人,才会不辞而别,才会被这些坏人胁迫。”

“我知道,你走之后,妈妈每年收到的钱根本就不是我那个混账老爸寄的,而是你寄的,在乎我和妈妈死活的人,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我知道,你在胸口纹的那个纹身不是什么拳手的护身符,而是用法文拼写的,我的名字。”

泥巴渐渐淹没了宋伐的口鼻,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含混不清的嘟囔了一声,“傻瓜。”

女孩子把脸藏在宋伐的脖颈下,尽力争取最后一丝空气说出最后一句话,“我选择当空姐,每个月都飞不同的城市,也是为了找到你。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过没有你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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