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

文/齐木卡卡西

一万英尺高空的云海,真的像海,十七岁那年宁静的海,银白沙滩温柔细腻,蔚蓝的海面一直绵延到虚空处,每一座岛屿都镶着金边。

“还有两个小时航程,要不要先休息一下?”简宁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打断了宋伐的思绪。

宋伐收回视线,目无表情的拉上眼罩和口罩,黑暗和梦境,铺天盖地降临。

何必总想着过去?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是一座富丽堂皇的葬城,早已回不去。

在梦魇里不知道沉浮了多久,宋伐陡然惊醒过来,机舱正猛烈的上下颠簸,广播里响起乘务长略显急促的声音,“飞机遇上极端天气重度颠簸,请各位乘客在座位上坐好,并抱紧暂时停留在过道上的乘务员,以免她们发生意外,谢谢大家!”

翻江倒海的眩晕,反倒让宋伐有一种身在现世的安稳,他长长吁吁出一口气,正待摘下眼罩看一眼机舱外的天色,身旁突然拢过来一个幽香温软的身子,“对不起,请抱紧我。”

那把温润的嗓子像一把刚刚上好膛的左轮,砰的一声开在了他的心上,血液挟带着体温顺着某一个缺口汩汩流出,他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机身仍在剧烈颠簸,对方以为宋伐没听懂,吃力的攥紧座椅扶手,用英语重复了一遍,“Please hold me tightly!”

宋伐的心兀自战栗,一双手却仿佛远离故土的藤蔓感受到了古老丛林的召唤,完全不受控制的将她绕进怀里,紧紧复紧紧,歇斯底里,缠绵至死的姿态。

饶是她主动要求,也被这热烈得过头的怀抱吓着了,然而只挣扎了一秒钟,怀中之人便安静下来,她轻轻一抬手,猝不及防掀开了宋伐的眼罩。

机舱外天光晦暗,金色闪电有如神祗的权杖穿梭在云间,黑眼明明的女孩子定定看住他,带着神的旨意,逼得他无处藏身。

她看着他,眼中风起云涌,唇角却自然而然浮现出一抹落拓的笑,风姿飒然,修身制服裙和项间的紫缎小丝巾也没能将她束缚在淑矜的框框内,她仍一如许多年前那样,美而不自知,满身少年游侠儿的风度。

她的指尖轻抚过宋伐的脸,笑意渐渐明亮的氤氲开来,“我终于抓到你了”,轻声欢呼,十年光阴被弹指挥走,他们仿佛还在孩提时代那场捉迷藏的游戏里。

宋伐的手无力的从女孩子腰间松开,脸上浮起一个礼貌的笑意,“对不起小姐,我想你一定认错人了。”

风暴过去,飞机渐趋平稳,舱内亦响起柔和的乐声安抚众乘客的情绪,然而宋伐膝上的女孩子却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她仍然那样定定看着他,静静的笑,只是所有的云淡风轻,都渐渐酿成触目惊心的哀戚,“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宋伐继续不动声色的笑,摊了摊手以示无辜。

女孩子垂下了鸦翅般的长睫,一沉默,便是一个世纪。宋伐脸上吊儿郎当一副占尽便宜的笑,心里却独自戚戚,若这样一生一世,该有多好?

广播里终于传来飞机安全降落的消息,头等舱先走,赖在宋伐身上的女孩子默然站起身,从行李舱中帮他取下行李,坐在后头看了许久好戏的简宁早已按捺不住,解下安全带,分花拂柳的走上前来,抬眉看完美丽英气的空姐,又看不动如山的宋伐,妩媚笑道:“阿伐,你还真是到哪都桃花泛滥哪……”

宋伐看也没再看那朵低着头的桃花,挂了撇轻浮又鄙夷的冷笑在唇边,霸道的揽住简宁的香肩,“你还真是没见过世面,跟国际航班头等舱的乘客浪漫邂逅,正是空姐们最喜欢的游戏啊。可惜呀可惜,今天小爷拖家带口的,不得不辜负美人一腔情意咯……”

简宁倚在宋伐臂弯里,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依旧垂着头站在原地的女孩子,嗔笑着拧了一把薄情郎的脸,“真坏啊小贱人,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要不是看你今晚要上场,姐姐我马上就找个地方把你给办了……”

宋伐笑了笑,低头扣上墨镜,搂着简宁大步走出了机场的甬道。

郊外。废弃的炼钢厂。

砒霜一般的月光洒在阴冷沉默的大地,岌岌荒草从被铁锈染红的断壁残垣里肆意疯长,不远处的护城河裹挟着满城的生活垃圾在月光底下闪着黝黑的光。

地上荒芜至极,地下则是另一番天地。

纵深数十米的广阔空间被穹顶的灯光照得雪亮,环形看台上高低错落分布着无数酒桌和沙发,一掷千金的赌客们怀中搂着身材热辣的长腿美女,一手威士忌,一手雪茄,叫好声、粗口不绝于口,双目嗜血猛兽般赤红。

相形之下,看台中央高近两米的椭圆形拳击场反而安静冰冷得像幽深的海底。

宋伐缓缓褪下披风,看台上顿时海潮般汹涌着将赌注全压在他身上的豪客们疯狂的叫声。

这里面,不乏追随他每场比赛的寂寞贵妇人–他长着一张对于拳击手来说耀眼得有些过分的脸。眉目清明如山水,又锋丽如猝过毒的利器,神佛难挡,红色出场服下包裹的,是修长健硕的身体,多少人说过,以他这样的资质,应该出现在被镁光灯环绕的T型台上,而不是这充斥着血腥与死灵的地下拳击场。

可是有什么办法,呵,如果生命处处璀璨,他也可以另作打算。

今天的对手是妖刀,他在南国拳场纵横已久,出手霸道狠厉,拳下死伤无数,方有了这个可怖的花名,大BOSS临行前特意嘱咐过,叫宋伐万不可轻敌,应徐徐图之。

宋伐看着对面面孔阴狠煞神一般的中年男子,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绝望的悲伤和怒意,当年那个畜生,也是这样一张阴沉的脸,不是吗?

命运向他和桐桐展现的,从来都是这样一张残酷的脸,不是吗?

因为这样一张脸,他不得不永失所爱,背井离乡,更名改姓,甚至不得不在十年后的今天,再一次决绝的抛下桐桐。

十七岁那年的海边,他曾经信誓旦旦的答应桐桐会娶她,可是十年后的今天,他居然只能装作不认识她,面无表情的与她陌路天涯。

他早已不是当初洁白如玉的白衣少年,他顶着一个暴戾的名字,沾着满手的鲜血,过着金戈铁马万物皆伐的人生,活在人间地狱,他再没有资格,去靠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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