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君
袁湛摇头不语,张梦君得意道:“我取的!”他记得,大约三四年前,刚穿来唐朝之时,自己对这个世界毫无归属感,却也没有丝毫顾忌,这十里春风的招牌,便是他化用杜牧“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而作。
两人站在酒楼门口,对招牌指指点点的行为却是引来了酒楼掌柜的注意。那掌柜年约五旬,看到二人,心道这两位如不是慕名而来的外乡人,便是生意上的对头有意找茬了。于是放下算盘,迈步走出店门。
然而,他未及开口,却被一位老汉撞了个满怀。
那老汉身着粗布麻衣,衣衫上有撕扯的痕迹,只见他面目狼狈,嘴角还隐隐泛着血迹。掌柜的不明所以,吓了一跳,可张梦君二人却看得清楚。方才这位老汉推着辆炭车经过,被一名彪形大汉截住了去路,三言两语后便将他推搡到一边以致撞到酒楼掌柜。
“不缴租却想卖炭,你这老头儿倒是好算计!”大汉满脸横肉,恶声恶气道。
那老汉畏缩着身子拱手讨饶:“三爷,小老儿今日才开张,您再宽我两天,我一定交、一定交!”
“那这是什么!”大汉伸手一抓,猛地从老汉腰带中掏出几枚铜板。
老汉苦着脸道:“小老儿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这……”
张梦君蓦然想到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以往读来虽有感触,却远不及如今所见来的震撼。他气得眼眶发红,连鞘拔下腰间佩剑,指着大汉道:“你这家伙也欺人太甚了!”
第七章
李三看到喝止自己的人年纪轻轻却衣着华贵,一时间倒也不敢造次,为了几文钱,万一惹上谁家的小公子那是万万不值的!不过,他长相粗犷,心思倒颇为细致,盯着张梦君看了半晌,发现对方眼中仍有惧意,口音又不似本地人,尤其是与他结伴而来的人,一身儒服,明显是个穷酸学生,便放下心来,大笑道:“哪个敢多管本大爷的闲事,活腻了么?”
张梦君虽然有穿越者的优越心理,可终究是个女孩子,举着剑的手已然不住颤抖。然而,她却未退半步,大声道:“万事说不过个理字,你这般恃强凌弱,我便要管这不平之事!”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袁湛,整个人都呆住了,此时的祭酒大人,与当年那个身影简直一模一样。当年的恩人,也是用自己纤柔的双手将那商人之子揽在身后,正气凛然地说出“血染鬃毫早经涸,尘吞锋镝今又鸣。十年霜刃谁堪试,一腔豪胆荡不平。”这般壮烈的言语,将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士族驳得丢盔卸甲、体无完肤。
袁湛上前一步,将张梦君手中的长剑接过来,缓缓拔出。他明白了,儒家不只有孔丘的仁者爱人,更有孟轲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然而,当他拔剑出鞘的时候,却发现那柄剑只有一个剑柄,本应是剑刃的部位,赫然插着一柄黄杨木梳!
张梦君红着脸解释道:“我、我嫌腰里别着把剑太沉……”
看到这柄木梳,就连李三和那卖炭的老汉都笑了。袁湛此时心里想哭,脸上却扯出一抹笑容:“这下咱们完蛋了。”
然而,李三刚想说话,众人四周便围上了一圈官兵,为首一人身着儒服,拨开众人,直接迎上了袁湛。
“敢问阁下可是袁湛袁子颜?”
袁湛一愣,下意识道:“是,不过我现在叫袁隆平。”
那人微微一笑,双手抱拳道:“真是袁大人那便太好了,今日金陵驿馆快马通传说大人已经抵达扬州地界,幸而下官来得及时,大人没有受惊罢?”说罢向两边递了个眼色,官兵知意,直接将李三押了下去。
而袁湛依旧不明所以:“等等,大人?你们是不是认错了……在下一介布衣,岂敢……”
“大人有所不知,”那人笑了笑,继续道:“前几日制科成绩公布,陛下御批您为进士科甲等第一名!下官此来,便是要迎接大人回京的!”
袁湛似乎还云里雾中,可张梦君已然明了皇帝的意图。自己此行仅与袁湛一人同行,召他回去加官进爵,让袁湛感沐圣恩,一方面可以让自己远离长安的寻人之旅夭折,另一方面,以皇帝的老谋深算,怕是已经知道自己中意的是袁湛了罢!
“恭喜咯,”张梦君耸了耸肩道:“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下江南来寻找恩人了!”她转过身去,不想看到袁湛欢喜的样子——虽然他的确应该欢喜,口中小声嘟囔着:“江燕话归成晓别,水花红减似春休(注:宋,吴文英)。问君能有几多愁,老娘活该变一休。”
“这位大人,我想你是误会了。”这时,张梦君的衣袖被牵住,袁湛将她推到自己身前笑道:“在下不过是国子监祭酒张大人府上的一名随侍,此番来扬州,也是随张大人寻亲来的,能不能回京,在下说了不算!”
第八章
打发走了那群官兵,张梦君还有些恍惚。“怎么,你不想找恩人了?”
“大人,晚生想通了,当日为报恩人之德,无非是想让她知道晚生习圣贤书,秉浩然道。如今与大人一起,更有切身体会,不必做给旁人看,但求无愧于心!”
当下,袁湛将三年前之事向张梦君娓娓道来。自古民分四等,士农工商,商人不事生产,历来为士大夫所不齿,也为世人所轻贱。因此唐律有云,商人之子不得进仕为官,因而官办公学也不接纳商人之子。恩人当日,便以女子之躯,舌战当朝名儒,直辩得他们哑口无言,最终不得不收下受辱商人之子做学生,并推荐进入国子学——那是比四门学更高级的官办学校。
袁湛讲完,发现张梦君面色有异,不禁问道:“大人,可是觉得恩人此行有违律法?”
“不是……我问你,你那个恩人,当年就是在这十里春风亭外舌战那五个老穷酸的罢!”
“大人何以知晓……”袁湛忽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张梦君头疼地捂着脑门:“不错,就是我……”
“那你是!”
“没错,女的……”张梦君心想,袁湛你这本事快赶上梁山伯了,就算我易容精妙,这么多天朝夕相处你都发现不了……如果我晚穿越几十年岂不成了李令月——太平公主?
袁湛忽然长舒了一口气,难得露出一抹狡猾的神情道:“还好,晚生差点以为自己有西汉刘邦的血统……”他看着张梦君的脸庞,似乎要使劲瞧出几分柔美。当袁湛的目光定在张梦君手指时,他点点头:“果然是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