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

“景良,”她在深夜醒来,从身后环抱着我的腰说,“回国一年多了,我想出去随便走走。这是我阔别了十几年的土地,我无法再等待。等我拿到最后一幅画作的钱就走。”

“让我和你一起。你尚且只能说简单的中文,怎么能远行。”我说。

“不必烦劳。人的一生该体会一次说走就走的独自旅行,有些感觉只有在孤寂中才能被捕捉到,我尚是有很多谜团等待在此次行走中解答。”

“多久?”

“不会很久。”

她选择在我工作时离开,悄无声息,直到在起飞前才收到她的短讯。看着空落的公寓心里甚是别扭,却找不到说服自己的原因。

伊泠走后我的生物钟像是被全然打乱,一人分饰两人的角色。我开始习惯早睡早起,把工作提到和她作画相同的时间来做,然后在阳台添置了一张两人桌,听着帕格尼尼处理照片,我把自她走后的每一天的清晨浦江都拍下来,随着冬季的迫近天色亮的渐渐晚了下来,却也能嗅到同奥地利相似的寒冷清醒的空气。

我知道生活并不是索然无味,只是因了一个人的离开而重新点燃了这片原本已废掉的空虚。我回忆起我们一同乘飞机回国时的情景。她说,我已经期盼很久了,想着有一天回国能以轮渡的方式。我对奥地利的告别很漫长,应该留下一片海洋的涟漪。可海洋却是那么寂静。我记得她在机舱看书吃饭的模样,总是习惯把阅读灯调至最暗,用及其专注的姿态,眼帘低垂,但依然有遮挡不住的深邃,瞳仁里跃着水光。轻而易举就能打动人。

然后我接到电话,简妮告诉我关于伊泠的新作有人有意购买,约我同她见一面。

我去找简妮的时候她正在画廊的里间调色。温暖柔软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的玻璃打在她的侧脸,她的睫毛长而卷翘,像折扇一样闪着光,投下淡淡的影子。她坐在画架旁,左手端着调色盘,神情专注,正在为伊泠的新作试装裱框的颜色。这样明媚青春的姿态让我忍不住想要为她拍照。

简妮是附近美术学校的学生,在画廊做兼职。伊泠一直将画作寄存在这里卖,久而久之我们也熟悉起来。

她见到我来了便起身礼貌地问候,白色棉布连衣裙包裹着白皙的皮肤,头发黑且直,身影瘦小单薄像日本漫画里的少女。

画廊正值周末十分拥挤,她便提议我们到不远处的碧海金沙细说画作的事。

上海深秋终于褪去了夏日的溽暑,街旁的法国梧桐都已卷起了金黄色的枝叶,而碧海金沙海滩像是另一种气候。简妮不顾天气的寒冷甩掉高跟鞋走在浅水的沙滩上,说话行走时注意到她小颗小颗露出红色甲油的脚趾很好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不经意间散发着活力和希望,就像伊泠举手投足间渗透出的欧洲高贵气息。我终于举起了相机为她定格。

“景良,”她说,“其实有一个问题让我困惑很久了。”

“但说无妨。”我还在摆弄着相机想为她选一张最满意的照片。

“伊泠的画作经我手中卖出已有18幅了。这个数字让我自己都惊讶。并不是我质疑伊泠的绘画水平,只是你我都知道,这18幅作品全都在描绘同一个地方,外滩。所不同的只是变换了季节色调和视角。这样的18幅作品以专业的眼光看来,差别不大。”她依旧提着高跟鞋在冰冷的海水里走着。

“这又怎样?或许有人也这样喜爱外滩。”我不以为意地说。

“不瞒你说,行业的平均水平是不知名画家年均8幅,伊泠已高出它一大截。且不论好坏,我查阅顾客资料得知所有画作全是同一对夫妇购买。伊泠每幅画都标价不菲,我起初以为是被她匠心独具的布局和具有欧式美感的配色所吸引,可后来这对夫妻对我说,但凡有新的伊泠画作,一定要留给他们。并提出想要见一见伊泠。上次伊泠同我说,这是她最后一张画作,所以我想通过你联络一下她,是否要见一面?”

我顿了顿又不自信地说,“简妮,其实我也联络不到她很久了。但我想双倍标价买这一幅,替我留下并替我回绝这对夫妇,好吗?”

“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飘忽地望着远方的海,寂静的海面没有一丝波澜,就像那时的多瑙河。

“景良,你是我所见过眼眸最为孤寂的男子。你身上有浓重的漂泊感,让人很难能够归属,我想伊泠也是源于此。”

“也许如你所说,简妮,我一直深知内心的缺口,也总试图捕获什么来填补它。似乎我对未来无的放矢,得过且过的确是不好的状态。”

“景良,你习惯在潜意识里给自己制造孤寂,拒绝接近和被接近。你是优秀的人,你的周遭都是光,只要你用心去看它。摄影是不错的职业,但对你而言并非是,它不过是你无的放矢的依托。相信我,如若有一天你从事金融有关的工作,回到你的轨迹,你一定会感到不同。”

简妮的话将我刺痛,那个秘密亦是。

我想这段谈话只能让我深感无用,对自己和伊泠的了解都是那么的有限,不确定让我感到恐惧。

所以我说,“简妮,我们回去吧,过几天我会去画廊联系你购买伊泠的最后一幅画作,请一定要留给我。”

简妮眼神复杂,“景良,你爱她?”

我没有说话。

这是在临近傍晚的时候 ,海面上的阳光像丝绸一样缠绕在我们的手腕上,像一场极尽华丽的抚摸,天空布满橘红色的云霭,我拿起相机,却又放了下去。

{3}

伊泠在离开一个月整时发了EMAIL给我,在我的工作邮箱。

景良。任何一段旅途都被局限在主动选择或者被动带领的范畴中。有时我们忽略它的意义,有时又过分在意。我的生命里有追求,因此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变现状,踏上路途,我始终铭记此行的目的。我不曾向你倾诉过什么,但你我都很明白。

这段时间,我走了很多路,这是我生命中宝贵的经历。我现在在北京,一切都好。

我忽然十分怀念在奥地利的生活,以及维也纳前广场教我摄影的老人。

那是一生中最为宁静安逸的时光,它们像绵绵不绝的多瑙河水一样不动声色地流淌,又像因斯布鲁克碧蓝如凝玉恒久不变的天空。那是蒙着眼就能朝前走的生活,因为没有琐碎繁杂扰乱内心,跌跌撞撞,带着盲目的激情和热血,对世事无所牵挂。与现在割舍不下伊泠有本质上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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