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
我忽然忆起老摄影师的话,他说,摄影就像人生,你需要有明确的目标。取点的景物无论华丽或颓败,人像或自然,再或者是随意乱拍,都反映出一个人对生活的追求和态度。我们拍照,多数时候其实都在浪费底片和药水,但这都不要紧。
世上有很多东西我们可以丢弃,唯独未来的方向。
孩子。这世界上有许多美可以被捕捉,但他们只能在按下快门那一瞬间属于我们。
老人不自觉伸出两只手比划着,我拿起相机对焦遥远的广场鸽,他过来调整我的角度。
而今这些都是回不去的记忆,就像我在维也纳再也等不到他一样。
我再次去画廊找简妮,按照约定,去买最后一幅伊泠的画作。
到画廊时,简妮正在作画,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已在她身后。
她画素描。是和伊泠不同的笔法,画上是一个身着西服手提笔记本的男子在城市穿梭的背影,男子的步伐看起来成熟稳健,城市的道路上有落叶。这是极其萧瑟的画面。作品在大约三十分钟后完成,她起身便看见站在身后的我,被吓了一跳后又报以微笑。她是修养极好的女孩。
我解释道,“见你那么认真,我不忍打扰。”又提起画作打量着,玩笑似的说了句,“倒不如送给我,这风格很适合。”
她认真的说道,“本来就是打算给你的。”
被她这么一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她把画作装裱好装进在袋子里放上我车的后备箱,对视的一瞬间我们各自低头笑了。
简妮知晓我的来意,便又去取放在阁楼上的伊泠的画作。
伊泠的画大多用鲜艳的色彩渲染,她曾说她的世界只有极致绚烂和黯淡,没有中间色。这幅画是唯一一幅黄昏时节的画作,夕阳晕染着还未黑透彻的天空,诡谲变幻的云朵夸张地变换着,江面上的轮船都已亮起了信号灯,外滩建筑群参差不齐地被点亮,一弯月牙方才露出了弯钩。
简妮问我,“你真的爱伊泠?”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可我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没那么简单。在我们相伴的一年里,像风和雨,彼此疏离又亲密。又像雏鹰盘旋在终年不化的雪山。我只知道我不会离开她,并未试图为其定义。简妮,这真是奇怪的感觉。”
“景良,无论你爱上谁,你都该改变你的状态。一个女人可以感性忧郁,这让她充满风韵,但一个男人如若如此,那绝不是。你的漂泊感让我感觉好远。”
我把伊泠和简妮的画都藏在床板下,不知道伊泠还会不会回来。
然而就在第二天凌晨,伊泠联系我,说她已经抵达浦东机场。我心里狂喜,赶紧换上许久不穿的西装去接她。
我们在机场旁边的咖啡店会面。她将地上大包小包的行李费力地提起来,我从她手中接过,十分沉重。她告诉我,里面有几个唐三彩瓷器,是在洛阳城买的,费了很大力气周转一圈才带回来。她说她还拍了许多题材不同的照片,其中一些或许略加处理后可以留给我用。随后她才打量着一身西装的我,用怪异的眼神注视着,像穿越一个世纪般遥远。
我说,“伊泠,给我一些时间,等我有了足够的积蓄我会陪你上路。如若你喜欢旅行。”
她低着头上车,始终沉默。
我们回家,她一进门就失去了下车时的惊喜,转身就去了浴室。哗啦啦的水声第一次让我感到烦躁,她的少言寡淡更令我不安。
我只想说,留下来,让我带你走。
可我还是没能说出这句话。
{4}
她坐在床边,双腿盘在一起抱着膝盖,冷气开得很足,因为我记得刚抵达上海时伊淩曾不适应这样湿热暴晒的气候。
“景良。我很感谢你陪伴我这近两年的生活,是自由安逸的时光。但我想,我可能快要离开你了,回奥地利去。在路途中我想明白了很多事,突然失去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在我还未来得及问她,是否我也不值得留恋时,她就一股脑地倒出她的故事。
五岁时她和家人失散在外滩渡江的轮渡上,后来跟着拥挤的人潮误入到奥地利的中转邮轮,水面荡漾起的涟漪是她对上海最后的印象。到奥地利后就被送入了福利院,一对好心夫妇第二年从福利院收养了她。养父母待她很好,给了她优渥的成长环境和自由的教育条件。这是和她记忆中的破败弄堂无法比拟的。但这依旧取代不了她的归属感。她是聪明的人,这些年她一直想要得到回国的机会。这亦是她钟情于画浦江的原因。十七年,这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从起初挣扎着和英语抗衡到后来对自己的母语感到生疏,像是对自己彻头彻尾的背叛。
她说,“景良,我是信念执着的人,这样的话我不曾对我的养父母说过。可我渐渐明白,人的一生会有许多秘密,它们会被淹没在广袤的时间的海洋里,慢慢死去。我带着它们既自由又孤寂,可今天我终于想将它们抛弃了。”
“我曾想通过一些渠道和亲生父母相认,但这都是很久之前的想法了。平静的生活其实也好,彼此牵绊打扰倒不如遗忘,或许他们早已从丢失我的痛苦中缓过来,又或者我已有了一个不曾谋面的血缘妹妹。”她顿了顿,挽起一头乌黑的长发,“其实即便真的相认了,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扮演这样一个生疏的角色,恐怕连日常沟通都让他们苦恼。”
“我打算回奥地利。养父母年纪渐大,需要我的陪伴。当初我坚决跟你走,他们就想过,也许此生我们都不会再见了,但他们绝无阻拦,并给了我足够的资金在这方广袤的领土上驰聘寻找。他们希望我顺从内心而活,这是爱,比血缘更浓的源自内心的爱。而今,我牵挂十多年的事情也已得到满足,看够了四个季节的外滩,我也该回去了。”
“我打算坐轮船从东南亚启程,这场告别痛彻心扉又漫长。”
听伊泠娓娓道来,心里并无想象中的剧烈动荡,抑或我已试着让自己在她旅行伊始就死心了。简妮说得对,我是如此有漂泊感的男人,无法给任何人依靠。
我说,“好,路上小心。若有机会,我会去奥地利找你。”
伊泠没有再提起那些寄放在简妮那里的画作,我也已猜想到不断购买她画作的那对夫妇是谁。他们丢弃了自己的宝贝在熙熙攘攘的渡江轮渡上,强忍着失子之痛在这片伤心土地上继续生活,直到无意中在画廊邂逅了那些描摹外滩角落的画作,重新唤醒他们对过往的回忆,然后一幅一幅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