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之后,相遇之前(下)

天知道,她有多爱他。

从十四岁见到他第一眼到现在,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但是到后来,这份爱反而被秦瑟严严实实的掩藏起来了,他为她牺牲了那么多,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他与她早已处在完全不对等的两个位置上。

那个爱字,即便说出口,也已经不纯粹了。

至少,他会觉得不纯粹。

所以秦瑟一直在等待机会,等自己足够强大,等自己配得上他。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那将是一座崭新的城市,一座舍弃了过往,只剩下兰舟和她的未来的城市,她会在宁静的海边,光芒万丈的太阳升起的那一刻,郑重的告诉他,她爱他,无关任何其他。

徐徐缓缓的晚风中,她静静的笑了。

快要走到公交站牌的时候,秦瑟的头突然一阵眩晕,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勉强走了几步,眼前天旋地转,连站都站不稳了,她慌忙靠着路灯杆滑坐在地上,掏出手机拨兰舟的电话,还没有拨通,她眼前一黑,斜斜的歪在了地上,手机无可奈何的从手中滑落出去……

再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兰舟苍白憔悴的脸,见秦瑟醒来,他欢喜的抓住了女孩子冰凉的手指,栗子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柔,“你醒了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秦瑟觉到周身骨髓痛得完全使不上力气来,她瞥了一眼床边的点滴瓶,浅浅笑着摇头,“没有……只是有点儿饿了。我以前酒量不差的呀,怎么这次这么丢脸……医生怎么跟你说的?”

景兰舟把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被子里,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貌似是贫血吧……你知道饿就好,先乖乖躺着,我去给你买饭。想吃什么?”

女孩子抬头望了望雪白的天花板,“皮蛋瘦肉粥吧,要放了香菇的那种,不要蒜头。”

兰舟无奈地耸了耸肩,“还真是挑剔!什么时候轮到我病一场,换你来服侍我吧……”

秦瑟的脸上浮现出一贯的无赖笑容,“好啊。不过现在,快去找粥吧!”

景兰舟抓起外套往外走了,房门从外面被带上的一刹那,秦瑟脸上的笑容遽然散去,她再也支撑不住了,精疲力尽的躺倒在枕头上,冷汗从额头上大颗大颗冒出来。

不止周身的骨骼,连额头上当年被撞伤的那个部位,都针扎一般的疼起来。窗外春光明媚,秦瑟的心却一寸一寸地灰败下去。

虽然兰舟不肯说实话,但她知道,大事不妙了。

 

景兰舟心情沉重地走在医院的走廊上,脚步声空空的回荡在耳边,事实上,秦瑟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时间里,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银行卡清零了,照相馆盘出去了,包括电动车在内的所有家什都卖掉了,但这仅仅凑齐了秦瑟第一期手术的费用。

罪魁祸首是当年她被砸伤的脑袋里没被发现的淤血,经过几年的病变,逐渐引发了她体内血液的坏死。

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头。情况还会无可抑制的坏下去。

他看着前方幽暗的回廊,仿佛又回到了逃离青安的那一个晚上,肮脏冰冷的火车厕所里,他抱着瑟瑟发抖的秦瑟,窗外是无穷无尽的夜,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景兰舟又干回了刚到这座城市时的那些行当,清晨给秦瑟送完鸡汤后,他从医院出来,挤上公交车,赶往城市的另一头。

二十一楼空荡荡的新房子里,工友们已经先到了,他慌忙换上脏兮兮的蓝色工作服,扛起脚手架搬到墙边开始工作。

他是包工队里的临时工人,理当做最重的那部分活计。刺鼻的油漆味从手中的铁皮桶里冲出来,深入到五脏六腑以及每一个毛孔,但是颜色却是绚丽娇嫩的,浅浅的玫瑰红,随着他的刷子均匀的涂在墙壁上,日后一定能给住在这间房子里的人一个又一个玫瑰色的梦。

从巨大的落地窗口望出去,阳光如同金缎子披洒下来,这座城市车水马龙,辉煌华丽,只是,注定不属于像他这样的蝼蚁。

刷了一天的油漆后,景兰舟的两只手臂如同灌了铅,连握筷子都有些费力,在工友们粗俗却爽朗的谈笑声中,他匆匆扒完一个盒饭,马不停蹄的赶回租屋里,背起一个巨大的包袱冲向傍晚的江边。

入夜的江边水汽迷蒙,波光倒映出两岸五颜六色的霓虹。景兰舟以最快的速度摆起一个气球摊子,粉红粉蓝粉绿粉紫粉黄,小气球在大木板上密密匝匝固定成一个大圆形。

摊子旁边的小凳子上有十个针尖头的小飞镖,五块钱买十次机会,隔着摊子扎气球,十个能破七个以上,就可以从摊子上挑选奖品。

景兰舟的摊子比一旁别家的精致许多,等人高的抱抱熊,美人狗,精美华丽的傣族姑娘石雕,色泽粉嫩的猪猪壁灯,还有相框、便签夹、储钱罐等等等等。暗黄的灯光下,不动声色的诱惑着经过的女孩子们。

来来往往的情侣很多,大都跟景兰舟年纪差不多大,女孩子们个个像狒狒,吊在男生的手臂上晃啊晃,站在大娃娃前面不肯走。

只可惜,真正的英雄无多,小飞镖射出去都软塌塌的,应声而破的气球少得可怜,大把大把的零钞被景兰舟塞到腰间的钱夹里。

夜气渐渐凉寒,江边上散步的人们渐渐消失无踪,景兰舟的摊子上东西没少多少,钱夹却被零钞塞得鼓鼓的,他随意点了点,飞速将所有家当重新打包成一个包袱扛在肩上,大步离开了。

他的第三份工作是火锅店的上菜员,这座山城湿气颇重,火锅店从来不愁生意,从九点到十二点,他一分钟也没想休息,八十块钱来得一点都不易。

大多数客人还算通情达理,但有时不免也遇上难缠的主,譬如今天,坐在靠窗位置的那一桌光头,点了单才五分钟便暴躁的拉住景兰舟训了三遍问菜怎么还没上来。

忙了一整天,他早就疲累不堪了,脸上笑得很机械,两只脚早已经失去知觉,他紧赶慢赶的从配菜间用托盘端了几十个碟子去送给那几个光头,托盘很大,视线根本看不到脚下,走近那一桌的时候,他感觉到脚下一滑,心中暗叫不好,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哐当一声,他连人带菜一起飞了出去,青菜鱿鱼须之类的洒了一地,更要命的是,有两个碟子摔进了翻滚的锅中,溅起的汤水烫得那桌暴躁的客人惊叫而起。

景兰舟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正要道歉,冷不丁一只油碟已经迎面泼了过来,油碟是冷的,但里面放了许多辣椒面,渗进眼睛里,他强忍住疼痛,一叠生地说对不起。

被烫到的络腮胡子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滚!叫你们老板来见我!”

憨厚的中年老板把他叫到一边,叹了口气,“你走吧,明天不用来上班了,这里我来善后,那群人我惹不起。”

景兰舟麻木的解下工作服,带着一脸的辣椒油走出了热闹欢腾的火锅店。

白天医生的话再一次清晰的响起在耳边。

“秦瑟的情况不容乐观,体内白细胞和红细胞的数量都非常低,这种痛楚常人一般无法忍受,但她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从来都不说出来,总是一个人扛着。我建议你尽早筹到钱,给她做根治手术,再这样拖下去,她体内的器官会相继衰竭,到那时就回天乏术了。”

秦瑟强忍苦楚向他展现的笑颜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景兰舟慢慢蹲在午夜的街头,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滚烫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无论他怎样努力,离可以救秦瑟的那个数字仍然如此遥远。如今,还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

当年忤逆父亲的安排,不肯出国,回青安找秦瑟时,他晚了一步。

事到如今,是不是还会再晚一步,以至于此生都得不到救赎?

景兰舟扶着电线杆慢慢爬起来,昏黄的路灯下,一张招聘启事闯进他的眼睛里。

确切来说,是一个数字闯进了他的眼睛里。

日薪300起……

 

荼靡谷是这座城市最有名的夜店之一,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员工的薪水亦十分诱人。面试那天,景兰舟特意喷了许多花露水来遮盖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油漆味,并且换上了最体面的一件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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