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以北
直到那个冬天的早晨他捏着他没喝完的牛奶盒主动靠过来搭讪,他说:“嘿,怎么总是一个人?”
冬日清晨的一切顿时美好得恨不得帧帧入画,冷风有悠扬节律残雪是意象派的图画,连车站旁的垃圾桶都在呼嗒着盖子讲动人故事。那是父母不在身边的第二个月,他的一句话便是扫除一切阴霾孤独的暖暖和风,我很想回答他:“因为我身旁的位置一直为你预留着。”出口的却只是:“嗯……”
原谅我的紧张与羞涩,因为这一刻的幸运突降已让我的智商险些归零。他不会知道我暗暗喜欢他已经很久很久。
是在小区幼儿园的滑梯上还是在同一座喷泉的水帘两边,是小广场上他打球的潇洒身姿还是车后窗里看他咬着面包追着校车奔跑的狼狈表情,是昨天还是今天……情愫或者不是刹那成狂,量变的积累却日日夜夜成就质变的不可抵抗,不知哪一日我便忽而发现,那种感觉已比喜欢要深许多。
他从一个漂亮的小孩长成一个帅气的男生,我始终是旁侧里默默注视的一双眼,他的精彩与神伤统统未曾参与,却件件感同身受。那些关于他的信息似乎在空气里有着别样的频率,让我总能从其他嘈杂声音里轻易辨别出来,佯顾其他地侧耳倾听。
我知道他有一个幸福的家,父母都是医生,给他良好的基因和生长环境。他教养那么好垃圾不小心撒在垃圾桶外面便认真地一样样捡回去,连同谁家遛狗时留在旁边的屎蛋蛋也用废纸包着丢进去,然后张开着双臂叉开五指飞跑回家,像只滑稽的大鸟。
我知道他的生日是12月18号,喜欢绿色和蓝色,最讨厌吃胡萝卜和鸡蛋黄。我见过他在食堂里愁眉苦脸对着一盘鱼香肉丝仔细挑拣着每一根胡萝卜丝,像个执着又勤劳的老奶奶。他和队友说下次打球到这么晚如果食堂就剩这一道菜他宁可吃生水泡面,然后微微皱着眉头抱怨:为什么鱼香肉丝要做成鱼香胡萝卜丝?
我知道他小时候打针会哭,知道他右膝盖上有块摔伤留下的疤,知道他那双漂亮的眼其实有些微近视,却臭美得坚持不戴眼镜……这么多年,即使潜伏着的是这样一个胆小笨拙的我,仍是收集到数量可观的情报,渗透生活所有细枝末节。
就是这样喜欢他,不带半点觊觎和奢望,甚至想要一直默默看他恋爱结婚,与某一个幸运的女子白头到老。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的暗恋者,我只想做一枚本分安静的卵。可他却主动走近来敲了敲我的壳,我看到那壳上的裂痕慢慢延展成两颗心,比翼双飞的想象啊,让我不想再矜持。
校车开过来,我仍像尊冻在地面的雪人儿忘记怎样挪动脚步,他便扯起我的手,奔跑,原来十二月的北风里也有花香,即使早餐吃的是昨夜剩下的凉粥浑身仍是春暖花开的温度。
可是我忘记,春暖花开时小雪人儿也会融化成一汪水。
4
那个清晨之后他成为我身边固定的乘客,同我坐在校车的最后一排,将他的苹果耳机子塞一只进我耳朵。颠簸的一段路忽而变得那么短,短到不得不更早地起床,将等待校车的时间自觉增加。于是每一个清早都像一场无须言明的约会。
那是个美好的开始,好像所有带着童话气息的浪漫故事,灰姑娘也有春天。
他说:“嘿,你家的灯为什么整晚都亮着?”
我低头:“我爸妈这段时间不在家……我有点怕……”
然后才惊觉,或许他对我也有留意,才会知道那个彻夜明灯的窗口是周巧伊的家。
那之后他常给我带热腾腾的早餐,一起等校车时他站在身后用双手捂着我冻得通红的小耳朵,他在我家楼下那棵梧桐树上挂了一盏小灯笼,五号电池点亮微红的一片光,他说那灯笼会替他保护我,于是我灭了屋里所有的灯睡得踏实稳妥。
爱情来得这么轻易,似乎一切顺遂都在等待着某个转折,一个“但是”便将所有颠覆。
小周彬说:“不是他背叛了你,就是你辜负了他。”
我苦笑,我们之间甚至用不起“背叛”这样的词汇,他从未说过一句喜欢,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联想,就像每一个黑夜里张牙舞爪的鬼怪一样莫须有。
他牵着那女生的手从操场对面走过来,他说:“嘿,真巧。”然后塞给我一块德芙。笑得那么自然温暖。那女生和他同班,我竟不知他们的暧昧从何时开始。第二天早上校车上他却主动爆料,说已经高三怕不说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于是大胆告白。
我笑笑,吃掉他带的热包子,忽而憎恨他这种滥情的好。
不要随意扯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的手,不要自以为是地同情一个孤独自闭的灵魂,不要给她希望给她假象,她受不了一切落空时那反弹的致命力量。
“还有,不要随手将巧克力送给情人以外的异性。”可恶的小周彬,连他都知道不让人误会也是美德,可惜葛一鸿不懂,不懂我忽而冷漠不理他的原因,不懂我再不坐校车辗转着拥挤的公交上学是为何,更不懂为何我家里的灯又开始彻夜长明。
如此逃避,直到一个月后父亲带我来到下水镇。
“巧伊姐,你会游泳吗?”小周彬的眼睛发着光,此刻注意力已全不在我的故事,见我摇头有些颓丧,“你会游泳的话会变得更快乐些。”
这孩子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他真诚的眼神告诉我,他真的希望我快乐。
5
在小周彬告诉我我将转学到下水中学的那天下午,我瞥见另一间屋子里似已听闻的奶奶在偷偷抹泪。正值初三,不到万不得已父亲不会让我转学,也就是说情况已然危急。整个夏天我已担忧恐慌到极限,如今神经被抻得无法表达苦痛,只是诧异,原来奶奶也会为母亲难过。
小周彬拉拉我的手,小声说:“别怕,在学校里我会照顾你。”
他的小手冰凉的,抓着我的指尖语气认真地允诺一份颠倒的照顾,我眼里因为惧怕失去而本能般涌起的泪悄然褪去。既然不能学会更坚强,在陌生的海边小镇能有一个气味相投的人相互依偎也是值得安慰的。即使,他是一个本不该通情达理到有些多愁善感的小小男孩。
而下水中学旁边的下水小学里,聪明的小周彬已经跳级到六年级,他几乎是班里最矮小的那一个,单单眼神便立即显现出与其他人的不同。他常呆坐在走廊的墙角或是藏匿在一排垂柳的枝条后,从不参与嬉笑游戏的任何群体。在我去找他或者他来等我放学一起回家的每一次,旁的人都会给我们以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们说,这两个古怪的孩子倒是亲近。
那天黄昏我在校门口看到垂着头用脚尖摆弄石子的小周彬,他该等我很久了,因为小学放学总是要早很多。海边的秋天有定时吹来的季风,他白色的校服上衣被吹得鼓胀起来,眼圈红红的。
“巧伊姐,我是不是太贪心了?”矮我一个脑袋的他走在我旁边,说,“有一对父母就该珍惜了吧,老是揪着那对不要自己的不放是不是太幼稚?”
可是这样的年纪不就是要理所当然的幼稚吗?我拍拍他肩膀,像安抚一个真正的同伴,却再难说出更具意义的话。他今天又去找他认定是自己生父母的那对夫妻,那家人却已经逃避般地离开,邻居说已经一个礼拜不曾回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的举动无疑让他更加坚信传闻是真,否则他们何必心虚逃走。
可是,他们连临走也不肯承认他一次,他真的是那么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吗?
7
小周彬离开是在秋初的一个下午,天气很好海水已微微转凉,学校里忽然传来什么消息,人群在骚动,许多目光带着怜悯聚焦在我茫然的脸上。一个同学说:“好像是你的小表弟出事了……”
接下来的话都被巨大的嗡嗡声屏蔽掉,我只知道奔跑,朝着海边没命地跑。从未大声说话从不当众哭泣,在人前如木偶般隐藏着所有情绪的周巧伊此刻,失态到癫狂。这个小人儿他才刚刚拔离地面,退掉的牙也才长全不久,他那些少年老成的忧愁怎可以就此谋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