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以北

夕阳在海面投下残碎的红,退潮的淤滩上没有细白的沙,只有踩一脚便深深陷进去的黑泥,一圈人围起的肃穆人墙里,姑姑在哭天嚎地地喊:“傻孩子啊傻孩子,你让妈妈怎么办……”

我不敢看她怀里那僵硬的小小身体,闭着眼记起他说:“巧伊姐,如果你会游泳的话会变得更快乐些。”他不是海豚不是嗜水的小人鱼,只是从前的许多次他偷偷游过浅浅的河沟去到对岸的那户人家,敲开门仰着小脸执著地问:“为什么不要我?”

而听说他们一家人只是旅行,如今已经回来,小周彬便兴高采烈跳进水里,他不想沿着堤坝绕一段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海边长大的孩子对自己的水性总有着不可取的自负,可那样急切的孩子忘记马上就是涨潮的时辰,浅海沟里迅速涨起水,汹涌地将他冲进大海。

本就是只肩膀孱弱的小小鹰雏,哪有搏击大海的羽翼?

可姑姑说:你怎么能让妈妈这么心寒?!

是的,那个已跌坐在脏污的海滩上的中年女人有的不止是心痛,还有一凉彻骨的心寒。

那是事后奶奶说起的话,她说那孩子迷了心窍了。那次之后奶奶也苍老了许多,憋在心里的许多话不能再跟姑姑一遍遍提起,只能对着我反反复复叨念。

是从一次打骂开始的吧,小周彬还是小小周彬,六七岁的样子,作乱几乎是天性,姑姑气急了用鱼竿抽了他的屁股咬着牙说:“你不是我生的,你就是路边的野种,以后别叫我妈!”

谁知道那么小的孩子会将一些事选择性记忆得如此深刻,而有些话他以他年幼的智慧妄自辨着真伪。从此许多细节都开始演变成佐证的证据,姑姑的一句责备,姑姑对旁人家孩子的些微表扬关怀,甚至有人说,小周彬长得这么白净,只有镇尾那小俩口才生得出这样的孩子,听说他们有俄罗斯血统,海风吹不黑的……这样的玩笑话他便死死记在心里,渐渐当真。

孩子的心最单纯也最执着,他们会信圣诞老人也会信莫须有的鬼神,大人的话,是他认知世界的一道窗口,或许一句愤怒时的恶语便足以让那扇窗开向地狱……

书上说,人类妄图通天于是建造了巴别塔,上帝知道后十分震怒,于是使人间语言混乱,彼此难以理解沟通。而如今即使我们说同种语言,如此近地朝夕相对,却仍听不懂对方的话。这是上帝的深度惩罚,还是太年少的心没能领悟那是另一种表达。

那么小周彬,现在你是否听懂姑姑说给你的话,她说:妈妈一直爱你,爱得快要失去方法。

8

离开下水镇时送我到最后的是奶奶,她的步子有些颤微了,却执拗地拎着她给我带的满满一包海鲜,用冰块镇着保着鲜。来接我的父亲想扶她却只是浅浅尝试了下便又缩回了手,小心地走在她后边,默默地护着。原来我寡言胆怯的天性都遗传自他。

我多么想打破他们这些年生长起来的隔阂,若是以往我会忧伤感叹,可在小周彬离开后的那个秋天我像突变的种子,内心膨胀着愤怒的勇气。

为何不说?!生命不是比拼谁能冷漠到最后的沉闷游戏。我们因为不肯放下矜持地敞开心扉,有了太多不可弥补的缺憾。我们没有读心术,再肉麻的话也请直接讲出来。

我忽然转身,猛地抱住那个有些错愕的老人。

“奶奶,我爸其实特别想你,每次收到邮局的退款单都在阳台坐着抽一夜的烟。妈妈因此自责,许多次暗自垂泪。其实奶奶早不气了对吗,可冷漠成了习惯了是吗?”我看到奶奶身后的父亲红着眼别过头,六旬的老人在我怀里身体颤抖。

我不是懂事的孩子,这本不该有的结作为子女早该努力替他们化解。

回到上海的那天,母亲已经被严密隔离起来,病危通知书拿在父亲手里,他倒是含着泪微笑了。他说你妈这样走也算没有什么遗憾。

母亲是血站的护士,一次意外染上了HIV,半年前那次检查出来之后曾试图治疗过一段时间,但母亲很快放弃,他们决定利用剩下的时间做一些年轻时幻想过却未曾实现的事。于是父亲将我送到了下水镇,他们开始了两个人私奔一样的旅行。补拍了婚纱照,度了迟到的蜜月,甚至父亲郑重其事地求了一次婚。

是最后的浪漫,也为了远离熟悉的人隐瞒病情,以免给我的的生活带来不好影响。

到此我才懂母亲对我的那些疏远——似乎连触碰都变作禁忌,只从遥望的窗口里给我关爱——原来所有距离都是保护。

可是她不说,我便不会懂,带一颗凉凉的心缩在壳里孤独体味不被爱的微痛。

为什么不说呢?!语言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即便爱字珍贵,对于亲人吝啬从来都是不该。我隔着那道透明的玻璃摆夸张的口型:“妈妈,巧伊爱你,你也爱巧伊对吗?”

她那样瘦,可那双半张着的美丽眼睛却轻轻眨了下。她眼角有泪,我一笑抱着旁边的父亲痛哭起来,我说:“爸,这么多年,有个闷不吭声的女儿是不是很失望。”

他附着身抱我抱得很紧:“巧伊长大了,巧伊比爸爸懂事,爸爸为你骄傲。”

他转过身对着隔离室里的母亲说:“亲爱的,我很高兴这辈子能带你私奔过两次。”

母亲的唇角在上弯。有谁见过这样的告别,即使流着难免的泪,我们依旧因诉说着爱而感激。

9

生命是否总要经历大悲大喜的动荡才能获得大彻大悟的成长,我的外壳依旧,但一夕间却有了不同的内核。我拿着医院的检查结果勇敢站到了葛一鸿的面前,我的告白不为争取,我只想把我唱给你听,拿着证明自己很健康的一页纸虔诚而无畏地站在那里。

“学长,不管你是否能觉察得到,我都要亲自告诉你,因为这世界上误会太多,我不想做多年后恍然惊梦的那一个。我知道你会拒绝我,说只把我当作小妹妹,带着同情心照顾了一段时间,没有关系的,我做好了准备,受伤是成长难免的经历,永远不出蛋壳的小鸟便永远学不会飞翔。”我已不是我,他也不似他。

他瘦了许多,会说话的眼戴上一副玳瑁框的眼睛,不再臭美,他深吸一口气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学长,请听我说完。”我该是笑着的吧,就让这长久到找不到起点的暗恋优雅的终结吧,随着那初秋的海水,荡涤我卑微的过往。

“学长,我很喜欢你。”我深吸一口气,“其实比很喜欢还要多一点。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我以为我们就是一对心照不宣的青梅竹马。如果起床上学有什么动力那便是遇见你,如果下楼倒垃圾有什么动力那便是可以从过道里遥望一眼你的窗口,如果看肥皂剧有什么动力那便是所有男主角都是你。”

我看到他的微笑,那么好看,这许多年百看不厌的一张脸。

“其实,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女生,从不敢有幻想,只想看你幸福,或者有一天我会偷偷躲在礼堂的某一个角落里,看你牵着新娘的手走过铺红地毯的走廊。就像现在,我说这些突兀的话,不为你的感动或其他,我只想把爱说出来。”

我感觉到那种轻松,像要飞起来,触到绵软的云朵,虽然腮旁情不自禁地滑着泪,仍旧体面地微笑:“谢谢你的倾听,再见。”

一双手却扯住我的手臂,他轻轻抱了我,我听到自己狂烈如昨的心跳,如果这是拒绝的安慰,那便是伤口上那一道柔软的邦迪。

“小丫头,勇敢些。”他说。

我点头,看到那棵梧桐的某棵枝杈上仍有绿意,那只小灯笼已经褪色,不知谁人总是不厌其烦爬到树上更换着电池,让它夜夜散发着暖人的光。

不是所有拒绝都有不得已,我的王子不爱灰姑娘。但巧伊要渐渐学会不悲伤。

后来才慢慢知道,他那时突然而至的关怀并非滥情的好,而是父母与母亲同行才无意间得知母亲本是保密得很好的病因。既然一早便知道所有,那样不忌讳的接近已是伟大,我怎好苛求他去拿捏那份好的尺度。偶尔假期在小区相遇,他依然会说:“嘿,真巧。”我则学会大方的笑。

即使永远做一双史官一样默然却时刻相随的眼,也要做得赏心悦目,不给任何人自怨自艾的脸。

再后来父亲接奶奶来过一次上海,老人站在熙来攘往的马路边紧张地喊:“伊——伊——”,父亲便急忙跑过去掺住她的手,然后将那瘦小的老太太整个护在臂弯里。我踩着斑马线走在那对母子身后,其实喧嚣的世界一直很美好。

而我可爱的小周彬,你是不是也学会做一个真正的大人,把藏匿在身边真正爱你的亲人好好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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