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以北

文/大漠荒草

我浸在海水里,好像婴儿悬浮在温暖安全的羊水中,四肢与躯干随着水波摆动,整个人变成一株水草。遥远的海底传来细细的声响,像是海豚的歌声,但我知道那不是,那是小周彬在说话。

他说巧伊姐,为什么他们听不懂我。我想张口回答他,却只是吐出一串舞动升腾的气泡。小周彬,是否你也同样听不懂,我裹在气泡里的语言。

1

初二的那个暑假父亲将我从繁华的上海送到这个北方的沿海小镇,他要带着母亲四处看病求医。过去的大半年里便是如此,奔波让两人变成孤瘦漂泊的鹤,也让我变成独自在巢安静沉默的卵,因为少了温暖,怯懦又倔强地不肯破壳而出。那是与生俱来的寡言瑟缩的性格,又在一个人的岁月里被镂刻得更加入骨。

他们请了钟点工张阿姨来替我煮饭洗衣,于是每次放学回家桌上是半凉的饭菜屋里是被打扫过的整齐,像酒店里提供的标准服务。我甚至很少和她碰面。而夜晚是吞噬胆量的怪兽,一切响动都被我经营成体系庞大的联想,干脆打开所有的灯反锁所有的门,塞上耳机听《匆匆》,听那旋律说: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

我曾试图争取独自留下,即便这一次连张阿姨都被辞退,可又有什么关系,我敏感地从不将外套以外的任何衣服留给她洗,而很多时候那些她做咸的菜我会加上水熬成汤,桌上只有一盘我不吃的芹菜时我会给自己煮清淡营养的鸡蛋挂面。十五岁的周巧伊已经可以自理得很周全。

可母亲却苦着脸坚持,她说:“你得让我走得放心。”父亲紧紧捏她的手,改口:“你得让我和你妈走得放心。”

这样一句有意或无意的歧义让全家人都沉默下去,我不再拒绝,做时刻顺着他们心意的乖巧伊,拎着黑色的皮箱子跟在父亲后面走出家门。小区门口的那棵梧桐居然枯死了,在这万物繁盛的夏天里它孤零零地没有一片叶子助兴。我回头看到六楼窗户里母亲的脸,瘦削得失去了本有的光华,她轻轻挥着手笑起来腮上都是褶皱。

我知她不舍,可临行她都不肯摸摸我的脑袋给我一个拥抱。不知从何时起我们母女间生出那样一层明显却无法言说的隔阂,她不知我日渐成熟的心思里都惦念着什么,我亦不知她讳莫如深的病情因何而起。我们之间的谈话少到可怜,似乎只有在电话里她才会把关切说得碎碎。

那天离开家时依旧如此,她站在一段距离之外说:“巧伊,多听奶奶的话。”仅此而已。

我猜父母对子女的爱也有期限,又或者我的平凡让她失望。那么,是不是优秀卓越才是相亲相爱的条件,不能给彼此带来骄傲便没有被关怀的资本?颠簸的一路上,父亲沉默而疲惫的脸带着一丝紧张,或许,对于我们要去投奔的人,他也曾有过同样的疑问。

2

下水镇是父亲的故乡,奶奶在这里,几乎所有亲戚也都在这里,他们觉得我会在这里得到应有的照顾。父亲送我来,给每个亲戚都送了重重的礼,好像暗地里还塞了钱。奶奶的那份却被执拗地退回来,年过六旬的老太太搓着围裙冲父亲翻白眼,然后一把将我拉过去,说:“我自己的亲孙女,你给什么钱?!”

“是给您老补身子……”

“进屋!”奶奶打断他的话,拢着我往屋内走,父亲却站着不动,说他定了中午的机票,现在就得去赶镇里的大巴。所有人有一刻尴尬的愣怔,父亲走过来弯着身子按着我的肩膀说:“过阵子带你妈一起来接你回去。”

记忆里他那刻眼眶是红的,像预警悲伤的灯。

小院子里围了一圈的人,应是有些什么告别与祝福的话,我却一句也记不起,盛夏的葱绿里那场默片一样诡异而安静的离别将我的生命从此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我们之间的纽带是血脉,然而周遭这些近乎素未谋面的亲人却总给我陌生的疏离感。就连身后的奶奶也同样,在此之前我不曾见过她。

后来才从那些喜欢凑成一堆的街边大妈的闲聊里东拼西凑出一些端倪,父亲和母亲的婚事曾遭到奶奶的强烈反对。母亲是孤儿,在奶奶带着迷信的传统思想里那是命太硬克亲人的结果,她不想父亲有事于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棒打鸳鸯。

只是在这场选择与角逐里,父亲做了不孝子带母亲私奔,却因为离开了下水镇而获得更富裕的生活。这些年里奶奶把父亲寄回来的钱一笔笔退回去,不允许他回乡不允许他叫一声妈,这一次能够接受我,是这个强势倔强的老人无奈却酝酿许久的让步吧。

然而我却觉察得到,她对我的关爱仍有些别扭生硬。

她一个人住在镇郊的小院里,院里种满蔬菜和月季,门口一颗歪斜的杏树,有鸡鸭猪狗每天自觉地早出晚归。我喜欢这透着泥土香的院子,但极不习惯平房里只有一盘炕的生活,她似乎也一样,独居久了,不能适应有人和她分享一间卧室。我们总是裹着自己的毛巾被一个炕头一个炕尾,远远地睡。

她不叫我巧伊,有时候喊我只扯着大嗓门嚷:伊——伊——。连出海的船家都听得到。

从父亲走后我们便再没有像那日一样的亲密,她没拉过我的手也没有再拢我的肩,这隔代的陌生祖孙每天默默相对的吃饭,饭后她出门忙碌我坐在院子里看书,发呆,或者看着书发呆。

那个寂寞荒凉,整个灵魂都没着没落的夏天,居然就这样过去了。一直到门口杏树上小小的毛杏子透出了红黄色父亲也没有来接我,眼见就要开学,父亲的电话打到了姑姑家,说手续已经办好,替我转学到了下水镇。

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周彬,姑姑的儿子。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3

第一次见到小周彬是我来到下水镇后亲戚们的一次聚餐,说是为了迎接我,但席间我几乎不曾讲过一句话,他们也不知从何问起,彼此都小心翼翼。满桌都是北方特色的大盆大碗的鱼虾蛋肉,很是丰盛,我却拘谨得没有胃口,动了几下筷子之后规矩地坐着,听他们用并不难懂的方言聊天。坐在我对面的便是小周彬。

他和其他同龄人不一样,没有海边孩子那样黝黑的肤色,白净得扎眼。十岁的小小年纪,却沉默如我。我们眼神交汇那一刻他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到外面。

我把盘坐得发麻的腿抽回来,跟着他走出去,他插着兜走在前面像个小大人。

“巧伊姐,你不喜欢下水镇吧?”

“还好。”这样中立的情感也只能说还好。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小周彬转回头看我,年少的眼神何以积累那许多的荒凉。

他带我走向能眺望到海的小山头,却不看海,只是拿着石块在地上胡乱划着,宁静里的某一刹忽然语出惊人,他说:“其实我不是你姑姑亲生的,我是他们抱养来的。”

他说“你姑姑”而非“我妈妈”,生分得有些让我心惊,只是他语调平静,我亦不好激动,静静看着他小小的脸听他继续或者憋了许久的倾诉。

小周彬说他去找过他的生父母,只想问清楚为何舍弃他,那一对夫妻却坚持否认他的身份与他们有关。尽管如此那对礼貌的夫妻仍是留他吃了午饭,但得知这些的姑姑却赠予他一顿毒打。打完之后紧紧抱住他哭泣,恨恨地咒骂当年那些捅破秘密的乡邻。

“巧伊姐,我说完了,那你的故事呢?”他站起来将那块石头远远抛出去,小小的力气到达不了海面,只落在小山坡上,滚动着奔向未知处。原来连十岁的男孩都看得出我同是积压满腹心事的人,可这样交换故事的游戏是不是将不快复制成双了呢?

“我的故事很俗气,连小孩子都不要听。”我自嘲,小周彬却严肃地反驳:“可我不是小孩子。”

他是,只是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孩。

在我讲给小周彬的故事里有一个叫葛一鸿的男生,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他家住在小区后面的小高层里,我家在小区前面的六层老楼。每天等校车时我们都会遇见,只是他比我大三岁,已经在高中部念高三,平日会和小区里的大孩子们走得近,而讷于言的我几乎不曾和他有过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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