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不曾相遇
所以那只手,我只是看了看,我看见他手掌的皮肤较手背略白,掌心有简洁的纹路。
我伸不了手,只能用眼睛向它行一个注目礼然后夺路而逃。
我信任陌生人。我信任不了友谊。
高考倒计时表被撕得越来越薄。
周围几个早已无心向学的人开始提前欢庆万恶的高中就要结束了。
是的,万恶的高中,这是我第一次与他们的意见达成的空前一致。
几乎每个人的桌上都摆放上了插在矿泉水瓶里的栀子花,不知道是谁分发的。白色的花朵日夜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每个人都在唱惋惜而伤感的离歌。
只有我的桌上没有。所以,这些白色花朵堆砌出来的,多么像是一场对我的追悼会。
我追悼我自己那客死他乡的青春岁月。
而我的神经却越来越紧张了。他们会不会将我在最后这场最为重要的一役里,狠狠地拖下马,将我已经死去的青春还有那远方的未来都统统踩进混合着栀子花香味的泥沼中去。用背后的流言飞语,高调地指桑骂槐,还有无数花样翻新的道具折磨我的心智,于是,终于让书上的文字还有公式在我备受煎熬的大脑里纷纷变成了无法破译的乱码。然后,一头栽倒在时针飞转的考场里。
我从床上惊恐地坐起,大口地喘着粗气。
天光还只是微明。其余三个用床帐隔离出的柔软半透明的空间里,正发出着温柔无害的鼾声。
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还有汗珠,打开手机看见现在时间是4点16分。
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下了床。
不敢开水龙头,因为一开它总是会发出尖叫一般的鸣响。我小心翼翼地将热水瓶里的水倒进脸盆,然后在黑暗里等着它慢慢变凉。
拿起书包悄悄合上宿舍的门,我看见已泛白的天幕上还有一层淡淡的星辉。她们一睁眼就是一个我已经不在的空间,一想到此,我的心才稍微觉得安宁了一些。
我将书包背好,踩着公寓后面的一堆废弃的建材,努力翻上那堵安插着细碎玻璃片的后墙。因为跳下去的时候太鲁莽,玻璃片还是将小腿划伤了,而当时的我甚至没有对疼痛的敏感,直到血液滴脏了我的白袜子,我才有所察觉。
公寓后面是一片老旧的民居,都是灰败的三层楼,一楼是各种杂货铺和洗头店,楼上是单间,很多外地学生还有陪读的家长都租住在这里。
我沿着清冷而肮脏的街道往外走,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狗叫。
出去后沿着上山的路一直往前,就能到烈士陵园了。
刚走上外面的那条大道,我就被人从背后突然拍了下肩膀,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是我呀,对不起,又吓着你啦!”
我抚摸着自己那只惊魂未定的肩膀,愤怒地朝他瞪了一眼,最后我什么话都没说。转头便快速地往山上跑。
“喂!你上山去干吗啊?那上头都是坟地!”
我依旧没有理他,只是把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但脑子还是会不住地猜想:他怎么会这么早出现在学校外面,估计是从外头的网吧刚通宵完回来吧,原来,他就是这样“拼了命地努力”的呀……
这样一想,我居然笑了起来。
烈士陵园里安葬的,并不全是战争时期牺牲的革命英烈,也有许多近年的普通烈士,比如因救火、救人、挽救国家财产,或与歹徒搏斗而牺牲的英雄。
我坐在蓝房子的后面,眺望着那一大片荒凉的墓碑,在脑海里勾勒着他们与敌人搏斗厮杀时会有的各种细锐而刚硬的轮廓。
“喂,你一个女孩子家,来这种地方不害怕的吗?你每天都要这么早起来温书吗?爸爸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心疼的吧?”
我闭上眼咬住嘴唇,觉得这个“海魂衫”可真是阴魂不散。
“饿不饿?来,吃点我奶奶给我做的点心吧。”他手里提着一只用白棉布扎好的便当盒子,然后拿到我面前晃了晃。
“你自己吃吧。”我埋下头,别在耳后的头发滑下来挡住了他能向我投射过来的视线。
“唉……真是个好难接近的人!”他也不吃,把便当盒放在膝盖上,和我一起默默听着清晨时分穿梭在碑群之间的风声。
只是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你吃吧!很好吃的,是我奶奶亲手做的桂花酥呢。桂花也是我家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开出的桂花。秋天的时候,奶奶会把摘下的桂花铺在簸箕里,拿到廊檐下晾干,然后找干净的大玻璃瓶,一层桂花一层白糖这么装好,压实,再密封起来。等到春天,就是又香又甜的桂花糖了。这时,奶奶会把桂花糖揉进面团里,给我做好吃的桂花酥……”
我望着他,看见他投向远方的目光是温柔而湿润的。
“这应该,会是奶奶给我做的最后一次桂花酥了吧……”他转过头,盯住我疑惑的眼睛,然后努力笑了一下,“奶奶身体不行了,熬不过这个夏天了。这次的桂花酥,还是托表妹捎过来的。”
“哦……”我埋下头,拨开那张白白软软的棉布,看见里面是个木漆的食盒。他把盖子打开,拿起一块桂花酥放进我的手里,“尝尝看啊。”
是来自家,来自亲情的那种温柔得可以把人融化了的味道。
我含着半块桂花酥,突然就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
“有时候会觉得很对不起爸妈,还有爷爷奶奶。自己这么早就离开了他们。他们生病了,老了,伤心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他幽幽地叹息。
“你应该很想见到你奶奶吧?”我擤了擤鼻涕问他。
“想见,但是又不想见。”他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他脚上穿的是一双现在颇为流行的复古回力鞋。
“我也是,很想我的爸爸妈妈,可是,又不想让他们看见学校里的那个失败的自己。”
“你哪里失败啊?”他瞪大一双眼睛。
“妈妈打进寝室里找我的电话,被人接到后,就会被啪地挂掉。这样的我失败吗?”我朝他勉强一笑。
“让每个人都喜欢确实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是,让每个人都讨厌也很有难度吧。”
“所以,这下你很看不起我了,对吗?”
他眯着眼睛摇了摇头,“一定有人并不是那么讨厌你,只是他们不敢和大多数人的意见不一样,或者,他们对你的好意或是无心之举,都被你误解啦。”
“讨厌一个人,也是很累的一件事啊。需要不停地提醒和督促自己不要忘了有那么可恨的一件事发生过,或者,有那么一个可恨的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存在着,而大多数人,其实是没有这么大的毅力的呢。”
“有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啊。”我看着远方的墓碑说。
“因为你得到了他没能得到的东西吧,所以有些嫉妒,哈哈。”他弹了弹我的脑门儿,“谁让你还一副清高的样子。”
“你刚才其实说的是你的心声吧?”
“我可不敢呀!”
高考已进入个位数的倒计时。
没有人再有那份定力踏踏实实地看书复习,各种猜题押题的资料还有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是每个人都在争抢的东西。
“那个……能借你的历史笔记看一下吗?”一个和我非常不熟的男生突然凑到我的旁边。在他的身后,是好几个捂嘴偷笑的男男女女。
又在搞什么新把戏?
我咬住嘴唇,没有抬头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