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石英

东海龙王有很多子女,石英正是第二百四十九位龙公主,也是最不受宠的一位。她跟着母妃住在龙宫偏僻的一个小殿内,每日里只有乳母帘子陪在身旁。

记得第一次见敖荥时,她正在一处珊瑚礁群里玩耍,耳边忽然掠过了一阵风,一个光点自她眼前闪过,钻进了旁边的珊瑚群里。随后跑来一个男孩子,四处探看,面露焦急。

石英与兄弟姐妹并不亲近,乍看见他,愣了一愣,问:“你找什么?你是谁啊?”

那个孩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居然附手在后,老气横秋地说道:“你是敖光的女儿?真没礼貌,你该叫我‘荥叔’才对。”

少时的石英还是个倔犟的小姑娘,最见不得人占她便宜,叫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叔叔?她哪里肯听!嘴一撇眼一瞪,“哼”了一声,自己到旁边去玩不再理他。

敖荥见她没有改口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性子压抑得久了,越发大了胆子撩拨:“喂,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玩,是不是因为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喜欢你啊,我从来没在你父王跟前见过你,可见也不受宠,像你这样的坏脾气吧……啧啧……或者是你长得不好,他们嫌你丑?我觉得这样很不对,长得丑嘛又不是你的错……”

石英咬着牙,右脚狠狠向前一踢,就将某个东西踢进了前方的深洞里。她恶狠狠地回头理论,可是到底年纪小,被人戳到了痛处,眼眶里涌上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憋了半天只有一句,“你欺人太甚!”扭身跺了跺脚,哭着跑掉了。

这次的哭泣让她在龙祠里跪了九天九夜。

“龙女不能哭”,这是从小到大被耳提面命的守则,却并不知缘由为何,只知四海每一代都有几个龙女的眼泪能引暴雨狂倾。这一代龙石英就是其中之一,属地是,南方的闽。

天庭对人间布雨一向有严格的规定,所以,她拿着小小的包袱,迈过龙祠高高的门槛时,耳边听到的尽是责备之声。

她并不是第一个哭泣的龙女,却是第一个无人求情的龙女。因着不受宠爱,龙祠的守卫也能居高临下地看她:“公主,龙王的口谕是九天九夜、不眠不休、不餐饱腹,以慰龙祖。衣服和食物都是用不着的。”

她记得当时自己的身体瑟缩了下,随后被拥入一个怀抱,是乳母帘子。她不能哭,帘子便替她哭,她哭着说:“我的小公主,帘子对不起你,龙王并不肯见我,听我说话……”

帘子的身上有母亲的味道,石英一直敏感地知道,母妃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她也和父王一样,并不喜欢自己。她不知怎样才能如许多姐妹那样讨人喜欢,被龙王捧在手上呵护……而最爱她的帘子,待她如珠如宝的乳母,却是何其卑微,连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的她真真切切地感到,整个东海甚而整个四海,能与自己相偎着取暖的只有帘子。因而,当帘子面色青白地倒在她的臂弯里,离她而去时,她大恸,从帘子口中喷涌而出的殷红血液像熔岩灼烧着她。她绝望地在阴冷的海底仰望上方黑暗的苍穹,号啕着,悲泣了七七四十九天。

一切都由那个时候开始,一场大恸,她哭去了闽地十年的雨水。

雨歇风止,乌云渐渐散去。

闽江畔,因着雨水的滋润,杂树交荫,云垂烟接。附身朱富贵的敖荥和龙石英并肩坐在浅滩一块大石头上。

敖荥歪着头打量龙石英,只见她轻浅地笑着,两只梨涡在嘴角绽开,打趣他:“多年未见,没想到最爱附庸风雅的第五龙王也改了品位,哎,哎,我瞧瞧,这衣服也太素了点,怎配得上这一身珠圆玉润?”

敖荥一愣,文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本就觉得此次附身令他撩衣袍的帅气动作幅度大了许多,很不方便,因为刚来时间紧迫,来不及细看。此时反应过来,嗷的一声冲到江道里,凑着身子照去。

干涸的闽江在一场小雨后,渐渐汇成一股小支流。他看见江水里出现了一个圆溜溜的猪脑袋,他眨了眨眼,那只猪就眨眨眼;他晃晃耳朵,那只猪也晃晃耳朵;他龇起了牙,那只猪就咧开了肥厚的嘴唇……敖荥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他回头怒瞪她,似在控诉他为了英雄救美是如何不挑不剔地自毁形象,龙石英在这一瞪下掩面,只留一双弯弯眉眼,笑靥如花。

敖荥爱美这是四海皆知的事情。龙石英小时候常以此取笑他,因为他就算猫腰捉个迷藏,也要将衣角平平整整地别进腰里,并端正发带一板一眼地钻,言行举止在她看来都透着装模作样的假惺惺。

龙石英记得他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看你一个女孩子,长得不好就算了,行为竟然也这么粗鲁!”当时他刚从北蛮回来,剑眉星目,英姿倜傥,一身猩红的战袍耀得明珠失色,全身上下都带着股意气风发的气度……他神气地纠正她:“请叫我儒将,不是努……是儒、儒!”

恍惚间一个错神,龙石英仿佛又看见他身披战甲纠正她发音的无奈模样,却见是朱富贵庞大的身躯怒气冲冲而来,抬手一个栗暴敲她:“你居然还敢笑我!没良心的东西!”

龙石英大笑:“是,我不该笑。我要谢谢您一来就为闽地降了一场雨水,荥叔在上,受小侄女一拜!”

敖荥定定地瞧了会儿她,半晌叹了口气,颇有些往事已逝不可追之感,道:“这次若不是我偶然回了一趟东海,硬替了要来的人。不然,你丢失积水珠延误了旱情,且又害人性命的事情便瞒不下去了。积水珠里收了你哭去的十年雨水,也因为有它才能将闽地的雨水还回去,缓解干旱,如今丢了,我看你怎么向你父王交代。”

他说起正事,龙石英低下了头:“我不需向他交代什么,我只是愧疚,我害这里的百姓受旱灾之苦,积水珠丢了,我再无能力补偿那一哭耗去的十年雨水,就想不如让他们将我烧死,元神化就一场甘霖,说不定能赎我的罪……至于朱富贵的性命,别说一条,这样的人渣,一百条性命我也绝不后悔!”

敖荥哼了一声,似乎怒其不争:“堂堂龙女不用你去操心阎王的差事!我既然来了,就没有看着你被拔去龙筋受死的道理,我还就不信了,我敖荥保不住你这么一条小龙!”

几年未见,他还是那般飞扬自信的模样,龙石英抿唇笑了笑,“是,凭我是四海第五龙王的发小兼小侄女,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说着她伸手去抚被风吹乱的发丝,一时,那唇边的笑容竟带了丝迷离的意味。敖荥皱了皱眉头。

她说她是他的发小兼小侄女,其实论二人的交情,虽是叔侄辈分,却是比发小还发小。

龙石英仍然记得小时候的敖荥十分欠教训,虽是长得极好,可嘴坏人贱很欠抽。因为她被他弄哭过,就没了好印象。当时她跪在龙祠阴冷潮湿的地板上,又饿又累,膝盖像冻住的铅条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她开始恨,恨那些远离的亲人,恨他们不爱她,恨明明犯错的不是她最后却要她来承受。但恨来恨去,发现最恨的是自己……龙祖的金身在黑暗里泛着冷光,她想起临行前偷看到的场景:母妃跪在地上被父王派来的宫人呵斥嘲讽——母亲和帘子是蛟!因大家都说蛟性阴邪残暴,所以父王便认为自己的妻女也阴邪残暴,四海龙族多年与蛟族作战,堂堂东海龙王就也忘了当年花前月下的柔情缱绻,忘了孩子身上也流淌着自己的血液,以身作则,将她们打入了冷宫!

孽种!原来自己一直被这么称呼着……

石英好似出现了幻觉,那冰冷的塑像翘起了一边嘴角嘲笑她的不自量力……于是她忽然暴涨了勇气,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用稚嫩的童音冲龙祖厉声质问:“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既不认我,又何须你在这里充祖宗!”

但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想起母亲夜夜背着她哭泣也不愿意她知道身世,想起父兄的冷漠……

黑暗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哇,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哭,你一辈子不想离开这里了吗?”

是敖荥!他从龙祖的金身上跳下,跳到了她的面前,俯身刮着脸糗她:“爱哭鬼,爱哭精,还是个偷珠子的贼,活该你被罚跪!”他可恶地围着她又跳又叫,大声嚷嚷:“有本事你站起来啊,站起来啊,来打我啊,我谅你也不敢!”话音未落,石英已如一头愤怒的小兽,嗷地一声扑过去揪着他的头发捶打。两人滚作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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