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石英

太阳终于重登天际,在这样一个舒爽的早间,光芒还未酷热灼刺,而是带着清新的泥土味道,混着微微的暖风,拂在面上,龙石英整颗心都轻快起来,不禁笑了:“敖荥,你还记不记得我千岁生日那天你说过什么?”

敖荥回头一笑:“当然记得,你收了我的积水珠还嫌不足,威逼我以后年年的礼物都要比积水珠更好,我笑你不如将我整个拿去,这世间唯有第五龙王身上的肉,片片都比积水珠贵重。”

“嘻,帘子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你记不记得,当时她还帮着你说我胡闹,”也许是刚才的笑容太过宠溺,一下子鼓励了她,她忽然有了勇气,“敖荥,你告诉我,是不是所有的蛟都生性阴毒,噬血噬杀?”

他渐渐收敛了表情,平静地答:“大多如此。”

“无一例外?”

晨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向他快步走去,仰起头极认真而缓慢地说:“可是你知道的,帘子是蛟,可是她不阴毒……”

她没有发觉自己说这句话时是多么的小心翼翼,像笃定地陈述一件事实,也像保护易碎的珍品,她对着他笑着,眼里是满满的信任,或者自以为的信任……

“他们都不相信我,但你是知道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帘子的为人有多么好你是知道的,那些水族不是她杀的……”

一瞬就像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卸去,轻飘飘的,这些话她想了很久,藏到了今天,终于有机会将它们说出,她想,还好有这个机会能够说出来。

敖荥腕间的血痕像蹁跹的蝶飞向她,轻轻落在了她的头顶,一滴血珠自眼前滴落。她耳边听到了敖荥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悦耳,不是她熟悉的带着淡淡的嗔怪和无尽包容的声音,反而像鲛人的歌唱。

可他说:“不要总沉浸在往事里,你是一个龙女,你有千千万年的岁月要过,帘子的事已成定局,不要再想了……”

她弯下腰去,慢慢颤抖着,低声哀求:“连你也要我忘记……你知道这些话我藏了多久,我等你回来,等了多久?那些水族欺我侮我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们死了又与帘子何干?你明知道帘子对我的意义,却仍是这么说……而你也明明知道,我也是蛟……”

“你不是,”敖荥垂下眼睫,遮住目中的不忍,“你是我龙族的血脉,蛟怎么能比?”

“呵,何必如此自欺欺人。那旨意上怎么说来着?敖石英蛟女之后,天性狠毒,阴邪狂妄,实乃龙族之耻……”她淡漠地背着哭去闽地十年雨水后龙宫下达的旨意,嘴角一抹冰冷的笑容,原本让她舒爽的阳光味道只余血气,她扯了扯嘴角,血珠就从咬破了的唇上透出……

“我等了这么久,可现在我宁可将那些话烂在肚子里,像蛆虫一样烂在尸体里,也不要听到,你以为什么事情都能随风化去的安慰……蛟生性阴毒,而龙就天生善良了吗,敖荥,你原来是与他们想的一样,太让我失望了……”

她觉得绝望。

从她第一天知道身世起,就活在恐慌之中,周围人的冷嘲热讽有了理由。父王冷漠,水族鄙薄,她也想自怜自艾地哭在母亲怀里寻求安慰,可她的母妃总会比她更自怜自艾。而敖荥,这个四海赫赫有名的除蛟英雄,她原以为他会不同,现如今才知道,他只是自欺地把她划入了龙族的范围。如果他把她当成了蛟……

当太阳金灿灿的光芒撒向院落的各个角落,龙石英缓缓地挺直了脊背,伸手将乱发抚平,无畏地笑了,眼中的一抹光亮像燃烧在冰壁上的火焰,那么冷又那么热烈。她转身,身影寂寞而绝然……

敖荥一个错眼,那一刹那,透过阳光金色的幻影,他似乎又看见了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那个曾在空荡荡的龙祠大殿厉声质问他的小女孩,也露出过一模一样的倔犟而无畏的笑容。只是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说。

老道没料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派上如此大的用场。

四周围摊晒着龙血画成的灵符,每一张每一笔都出自他的手,人说术业有专攻,可不嘛,这画符降妖的差事是他老道的看家本领!他将它们一张张小心收起,装在盒子里。

许是太得意,连龙石英何时站在身旁都不知道。龙石英手里拈着一张符纸,冷然道:“这就是我们今晚用以封井的符纸吗,画得不错。”

老道难得听到她的夸奖,喜得眉毛都要飞上了天:“谢龙女大人夸奖,不是小的自夸,此乃小的毕生功力之所在,龙神大人的神血一点一滴都不敢浪费!今夜定然万无一失!”

今夜就是敖荥定的擒蛟时间。

按他的说法,闽江已经干涸,闽地却还有一处地下水脉,正连着这里大大小小的水井,井虽无水,可是水脉未绝,那江蛟藏身其中,白天能躲过他的感应,夜晚出来借月汐之力修炼,也能及时逃脱。而这些井由水脉连着,就是一个个入口和出口,要抓起蛟来十分不便,于是定个计议:将用龙血画成的灵符提前贴在井口,只留一处地方,等着江蛟惊恐之下脱逃,引蛇出洞,而后斩蛇于洞前!

“你一个人要贴很多地方,可别漏了哪里。”龙石英提醒到。

老道不受村民待见,漏了倒不怕,就怕村民们不让他靠近院中水井,正为这事发愁,于是将烦恼说出。

龙石英拿起一盒符纸,甩手便走:“如此无能!要你何用!”

大门砰的一声在眼前关闭,老道擦了擦额上的汗,暗道:“哎,这龙女大神是要帮忙贴符吗,心是极好的,却也太粗鲁了些!但毕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因龙石英的态度转变,颇有些得意。

一切准备完毕。到日头西斜,星月微露之时,三人来到村头的破庙。今夜,破庙的这口枯井便是蛟精最后的出路。

重踏此地,龙石英仿佛恍如隔世。龙的生命是漫长的,几千几万年也许不过弹指一瞬,可是这几日里发生的事,让她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也许是等得太久,心也沧桑了,她这么想着,转头看渐渐西去的日头,第一次希望它不要沉得这么快,继续这样酷热地照着,也没什么不好……

老道十分紧张,不停发问:“大人,你说这蛟精要是死活不出来怎么办?”

敖荥用扇柄敲敲井沿,“那更好,他不出来我就进去,到时把这口井也封上,就真叫瓮中捉鳖了!”

“龙神大人威武!那他要是趁我们白天贴符时出来了怎么办,现在我们不是白守了?”

龙石英一笑,接口道:“白天地热,积水珠这么重的水汽一出,我们还有发现不了的道理?早将他捉住,现在就能庆功喝酒了。”

老道的胡子一颤一颤,半晌,崇拜地一揖道:“两位果然是真神人啊。”

敖荥刷地一声打开折扇,这马屁拍得通体舒泰,大笑出声来。

夜色深沉,树影摇曳,破庙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零落虫鸣,窸窸窣窣,月色像一盏长明灯,白晃晃的,将四周围照得明亮一片。

那口井丝毫没有动静。

老道捅了捅敖荥,低声道:“大人,我怎么觉得今天龙姑娘不太对劲啊。”

敖荥一转头,正见龙石英眼朝月亮痴痴地望,不由一哆嗦,也将嘴附在了他的耳朵上:“大概江蛟的事让她想起些往事,触景生情了。不过天色不早,我看这只江蛟耐性足得很,你年纪大,不如先睡会儿?”

老道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您这是在考验我呢,老道儿有要事在身,可不敢睡觉。”

敖荥嗤地一笑,摇着头不说话了。

又等了一个时辰,龙石英忽然站起:“怎么还没动静,该不会是有村民将符纸擅自揭去,江蛟从别处逃了?我去外面看看吧。”

敖荥不慌不忙将她拦住:“也有这个可能。不过还是我去,你们留在这里,一有变化就给我消息。”

龙石英皱着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敖荥乘着暖风潇洒地掠了衣摆大步而去,院里只剩下老道儿和龙石英两人。不知怎么的,今天龙石英的脾气很好,让老道十分不习惯,正不知该说点什么,龙石英倒先开了口,她十分应景又十分怪异地问:“夜这么深了,你肚子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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