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石英

那时的敖荥早在同龄的孩子间打遍四海无敌手,没想这次真遇到了胆大不要命的。石英打人是“自伤一千也要伤敌一百”,他撞在她心情不好的枪口上,被那熊熊的怒火唬住了,觉得普海之中,也只有这个小姑娘能与他一拼。

事后他才回味过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武斗切磋嘛,就是两个小屁孩儿间的互掐互拧,石英阴招频出,指甲牙齿齐上,将他光明正大的拳法弄得支离破碎,只有防守之力。但败了就是败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怀里的饼子扔给她,说:“喏,你乳母让我带给你的,快吃吧。”

敢情他原来是受人之托送吃的。石英一边吃饼子一边斜眼瞧他,犹在防备,气喘吁吁地说:“我没偷你珠子,如果你再敢这么说,我……就见你一次打一次!”

敖荥挠挠头,说了声:“哦。”他并没解释自己是因为弄哭了她心中不安才来的。不知为何,虽然输的是他,可她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可怜……

这之后,他每夜都带东西来给她吃。龙祠的天顶上有一颗碗大的夜明珠,敖荥将珠子撬出,缩成龙形进来,回去时再将珠子安上。他是第五龙王,守卫就算发现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吃饱了偶尔还会打打架,有输有赢,打着打着便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来。终于在九日期满后,石英一声不吭地将他带到了珊瑚礁群里,把珠子从洞里撬了出来。塞给他的时候,敖荥咧着嘴笑了,得意道:“我就知道这积水珠定是你藏着了!”

石英朝他舞了舞拳头,哼了一声。

从此之后,虽然嘴上没说,但两人心照不宣成了朋友,手拉着手也做过许多次恶作剧,仗着他身份高贵从未出过事。敖荥千岁后去了北蛮打蛟族,石英又恢复成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龙女,每日里在那片珊瑚礁群里游荡,等待着每隔几年,敖荥能带回一些稀奇物什,为她愈见阴郁的生活添点光亮。而敖荥不知道,自龙蛟大战愈演愈烈,石英在龙宫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那一次,敖荥从北蛮回来,赶到珊瑚礁群,却再也没有看到他的朋友。

惨烈的太阳复又高高挂起,晒得地表热气蒸腾,仿佛刚才那场雨水从未有过。

敖荥的声音将龙石英的思绪拉回,他皱着眉头喃喃:“江河都有水神,不知这闽江水神去了哪里,或可知道积水珠的下落?”

龙石英道:“这闽江没有水神,只有一只江蛟,我刚到闽地时他就时常搔扰,想抢了珠子去修炼。只是这几个月,好像忽然就没有了他的气息。”

“没有了气息,”敖荥踱步,“难道是他拿到珠子跑了?”

“也许。”

“那你怎么不追?”他笑着问。

龙石英的脸上绽开淡淡的笑容,说:“积水珠本就是你送给我的法宝,虽跟着我却从未认主,我与它之间并没有可凭找寻的灵犀。那一天望月,月汐之力极好,我把珠子拿出来作法,可是突然之间乌云蔽月,阴风骤起,远处还有婴儿啼哭,我慌忙赶过去时又什么也没有发现,可等到月亮重新露出脸来,衣袋里的积水珠已经不见了。”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当天非常古怪,我怎么也想不出是怎么丢的珠子。”

敖荥问:“你是在哪里作的法?”

“闽江江畔月汐之力最足,喏,离这里十丈远的地方,看到了吧,就那棵歪脖子树那里。”

“那是棵阴梨树,”敖荥汗了一下,“看来是江蛟借阴木做了幻象迷惑你,趁机下手。蛟很狡诈,又在他的地盘上,他若存心偷窃,你防不胜防。”

龙石英低下头,“可是现在江蛟没了气息,积水珠也找不到,如何去追?何况积水珠内里含有闽地十年的雨水灵气,对一只江蛟来说是修炼至宝,他若有意躲藏,我们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敖荥忽然展扇一笑:“他要躲,我偏有办法把他揪出来!”

他一昂头,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衬着头顶上的日头光芒万丈,顿时耀得人睁不开眼,龙石英眯着眼睛,脸上的热气一阵热似一阵。几年未见,他似乎与当初有些不同。剥去那肥猪一样的身体,记忆里的半大孩子和猩红战袍轮番上阵,却好像都不如眼前这个顺眼。迷迷愣愣间,她心里想着:他又哪里来的扇子?

闽地的百姓们犹记得,两年前那场毁天灭地的暴雨,引得山洪倒灌,江坝决堤,无数人流离失所。村里的神婆们说,那是天神发怒,要降恶孽惩罚生灵,所有人都难逃一劫。可是,正当百姓们因家园被毁亲人离散而痛哭时,天地间忽然响起震动天地的龙吟,像自九重天上传来,云层里射出五彩祥光将乌云消散,瞬间雨停风止。

雨水像是一夕之间降下又一夕之间消失无形。那日在江边来不及逃走的村民称,看见了水龙卷,水汽如天柱一般自江面而起旋转着向天上引去,速度极快。发怒的闽江渐渐平静,这之后闽江愈见干涸,闽地开始连年大旱。

敖荥不是属地的龙神,自知带来的雨水不足以缓解旱情。

金乌西沉时,他挨家挨户敲开了村民的门,将自己如何昏死如何梦中受仙人指点又如何复生等等故事编得神气活现,说得绘声绘色。村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向恶声恶相的朱家大少,左手叉着肥腰,右手抵在门框上,一会儿低头叹息,一会儿笑容满面,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误会,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龙石英说他身体原本的主人朱富贵是个色坯,钱多人肥心恶毒。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便觍着脸纠缠,使尽各种下流手段,所以那晚她便引天雷劈了图谋不轨的朱富贵!

敖荥的第一个反应是拍手称快,他说:“劈得好,劈得妙!”转头,就将编好的故事向村民们解释,解释的内容不外乎两点:第一,龙石英不是蛟精;第二,他这次假死犹如脱胎换骨,决定痛改前非了。

村民们的表现很冷漠,让他觉得像被一柄柄正义之剑戳成了筛子,那眼神中赤祼祼的怀疑和恐惧,如看到了怪物。他悻悻而归,却更不敢回朱家,朱富贵的几个小妾轮番上阵,一寸来厚的脂粉香气差点儿把他的龙鼻塞住。

当暮色将村子笼罩,村子里的狗轮着叫过之后,敖荥又回到闽江畔那块大石头上,低着头颇沮丧地自语:“嘁,日久见人心。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我不是一个普通的胖子……”

闽江风大,将窒闷的暑气吹散。月色下一个黑影如夜蝠般滑过,悄无声息地缩进灰墙的阴影里……

空气里隐隐有水汽浮动。

敖荥低声一笑:“就怕你不来。”

月色突地零乱,墙下黑影怂然而动,大片的黑色游走腾挪,如惊鸿掠影,夜空中划过数道枯枝样的闪电,静谧中,黑影落地,瞬而又急退融入了夜色里……

一枚枯叶随着闪电化作的人形落下,敖荥将它拿在指尖摩挲,看着前方夜色深沉的村道,疑惑:“怎么会跑得这么快?”

村道延伸至闽江,正是刚才他追来的方向,身后是村民的聚居处,此时人们睡梦正酣,寂静得连一丝响动都没有。一棵十人抱的榕树将村子分成了村里和村外,左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破败的道观,敖荥正将目光锁在那朱红色的外墙……

吱嘎一声,木门应声而开。

一个鸡皮老者于风中颤抖着立在门前,银色月光照着他抖动的胡须,双眼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伸着手指惊恐叫道:“朱……朱大少,你怎会在这里?”

“……”敖荥将他上下打量,缓而又缓地轻声一笑,“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这老者正是当初诬陷龙石英的“云游散人”。

敖荥一步步走向他,他一步步后退,手中的包袱落在地上,叮叮当脆响一片,布皮里露出一角银白之物。

敖荥笑道:“我刚醒那会儿就想找你说说话,怎么半天不见,你不在朱家,却来了这里?三更半夜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老道连银子也顾不得捡,撑着手往后爬去,惊道:“朱、朱大少,我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这钱本就是你说事成之后赏我的,我……我如今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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