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雾浅(下)

轩辕王站起身来,一袭华丽的丝绸银袍裹在了身上,慢慢向一座雕像走去。月沾衣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心想,虽然容颜未改,可面前的他看起来很严肃凝重,完全不是她印象中那种潇洒不在乎的模样。

轩辕王揭开雕像上的柔软丝绸,那透明的石像顿时光芒四射,晶莹夺目。他一刀一刀精心雕刻着这绝美的容颜,每一个线条都充满了诱惑。那是一张雌雄难辨的容颜,月沾衣惊讶地仰视着那座美轮美奂的雕像,她万分惊讶:“这……这怎么会是我的雕像?”

看来这雕像经过最后的修饰,已经彻底完工了。它栩栩如生,仿佛真人一般,唯一遗憾的是它是无生命的冰晶所造,没有人的血色。

轩辕王忽然将刀在手腕上轻轻一划,将手腕溢出来的血滴在了那雕像的唇上,那雕像似是在吮吸鲜血一般,渐渐有了血色。冰晶里充满了血液流淌,滚烫的热血奔腾着,那雪一般的眼眸也升起光彩,一刹那,石身仿佛化为肉身一般。

她惊得跌跌撞撞地后退,这太神奇了,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另一个活生生的自己就站在那里。她与它遥遥相望,同样雌雄难辨的容颜,同样炽热的眼神。空气中又弥漫了那种忧伤的花香。

雕像旁的水池中,一枝七彩缤纷的叶子依偎着它,在水中缓缓生长着,它越长越高,一片又一片的叶子从枝干上蔓延出来。那枝头吐出了两个花骨朵,在空气中微微颤抖。

过了片刻,那花骨朵终于千娇百媚地绽放了。

奇异的花香渐渐弥漫,又是那种迷醉而又忧伤的香气,恍惚在梦中,恍惚在流泪,这世间的百般哀愁都随着那血色花瓣一片一片展开了。

这香味好熟悉,她退到容浅的身边,却听到轩辕王说:“原来是寒烟莲盛开了。”

一枝双花,一朵为女人花,那巨大的花瓣宛若柔媚女人脸;一朵为男人花,面容刚毅的男子容颜。月沾衣惊讶地看着那世间奇花,这才明白过来,寒烟莲哪里是花,它竟然是一个长在泥土里的双头怪兽!

寒烟莲在水中轻轻跪拜:“至高无上的轩辕王,感谢你驯服了火麒麟,将我们从囚禁中释放。”

月沾衣心想,连双头怪物都要向他行礼,想必他有着超越万物的权力。可寒烟莲既是不祥之花,在冰雪之地才能开花,刚才看到的那两只火麒麟就是囚禁看守着这妖物的,可他为何又要违背禁令将它放出来呢?

他轻轻叹息,神情哀愁。寒烟莲互相对视了一眼,继续向前行礼:“轩辕王为何如此憔悴?”他温柔地看着那雕像,说:“我在海市蜃楼里看见她身骑白马而来,却不知道她是谁。我找遍了整个轩辕国的土地,都没有她的踪影。”

“那么,你是要得到她,和她永远在一起?”

“不。”他说,“我只是想见她一面。她想要和谁在一起,那是她自己的决定,我又怎能强迫别人的命运。”

“有人终日相见,有人终生难见,一切都是缘分决定。你遍寻不到她,因为那原本并不是你的缘分。如果要你忍受三个甲子的苦难,才可见她一面呢?”

“那又何妨。”

双头怪物互相看了一眼,齐声道:“轩辕王,你要找的人就在南海,你若想见海市蜃楼中的人,就快去寻她吧。”

贰拾陆

那寒烟莲的女人脸依偎着那座晶石雕像,柔声说:“没想到轩辕王如此痴情,竟甘愿忍受三个甲子的苦难,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只为了和她见上一面。”

月沾衣微微笑,转过身便要追着容浅脚步的方向离开这里,却听得身后的男声说:“只可惜这世上本没有这样的女子,他迷恋的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

女声嘻嘻笑着说:“说得不错。可他却把这转瞬即逝的幻影刻成了永恒不变的雕像。他去了南海,至少要等上一百多年方能见到她。”

男声哈哈大笑说:“那是因为轩辕王雕刻的这尊像,至少要一百多年才能孕育成人!”

那一声仿佛晴天霹雳,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望着那栩栩如生的雕像,脑海里一直不停地响着那句话——那是因为轩辕王雕刻的这尊像,至少要一百多年才能孕育成人。

那寒烟莲开心之时,却突然停住了笑声,似乎看见了自己不祥的未来。那宛若女人脸的花朵仰面看着雕像,忽然悲伤起来,一声声地哭啼了起来:“我们满足了人的那么多愿望,可上天为什么却要惩罚我们?我可不愿意成为别人肩膀上的一朵文身,别人衣角上的一朵绣花。”

男声叹气说:“谁让我们长在这雕像旁,落叶归根,生在哪里,最终也会死在哪里。”

不会的,不会的,她望着那座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雕像,恐惧地一步步后退。她很害怕,怕那座活似真人一般的雕像。

更怕——她自己就是那雕像!

她跌跌撞撞地在时空通道中跑着,原来她只是轩辕王亲手雕刻的一座冰雕。如果没有海市蜃楼里的惊鸿一瞥,没有他雕刻下她的神貌,那么,这个世上还会有她吗?

为何这世间凭空出现了一个虚无的她?

她恐惧极了,疯狂地跑着,不愿再想自己到底是谁。突然眼前一亮,所有的一切都清晰了起来,原来她已穿过那漫长的黑道,回到了原地。还是那装载着瓶瓶罐罐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各种法器,一切都原封不动,她还在巫巫的小木屋里。

门外的雪松树下,隐约有人在轻轻对话。

这世界如此的温馨而宁静。

她用手背点了点额头上的汗水,心慌意乱,哭也不是,喊也不是,无处依靠,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繁星点点,已是深夜。

容浅说:“她为何要不辞而别?”

巫巫没想到这么快容浅便找寻了来,她只得编了一番谎话,说月沾衣不辞而别了。可他显然并不相信,容浅说:“她既然说了要和我在一起,就不会改变誓言。你又让我怎么相信她会自己离去?”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无底线的人,那与生俱来云淡风轻的淡雅气度,是因为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掌控中。可一个人若只有仁慈和包容,那他不可能会是一个王者。

“巫巫,倘若你永远都不肯学着成长,我也不能再容你了。”他已经将她的命运从他的人生中划了出去,任她何等的不愿意,也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

天蓝色的长发包围着她,在空气中缓缓流动。天空中下起了流离的火,那是巫师心碎的泪火,她满脸都是点点的泪火,灼烧着少女细瓷般的容颜:“哥哥,你和她隐居山林,那么我呢?巫巫只有你一个亲人。”

他温柔地轻轻抹去她脸上的火焰,这个孤独的孩子是那样的可怜,就连哭泣,流淌的也是痛苦的火花。

“巫巫,就算是亲兄妹,也有各自分开,各自成家的一天。”他要如何能让她明白一个大人的世界,“哥哥……不可能守护你一辈子。”

巫巫忽然痛苦地大声说:“她当然不像凡俗女子一样容易改变心意!就算沧海变桑田,她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那是因为她根本不是人啊!哥哥,你还记得你亲手雕刻的那座晶石雕像吗?她就是——”

忽然一枪如流星而来,悄无声息地从背后穿破了她的胸膛,银枪带着丝丝血珠飞了十几米远才静静落在了雪地上。

倒下去的一瞬间,她回头看到萧萧风雪中站着一个手持长弓的人,墨黑长发弥漫在空中,身姿潇洒不羁,在迷离飞雪中雌雄难辨。

“是她……”临死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由轩辕王亲手造出来的女人,只那一眼,她便明白……她永远也无法阻止这场美错了……

“巫巫!”容浅奔过去,抱住了她。

“她的箭术真厉害,我……我竟然躲不过。”巫巫闭上眼睛,一滴泪落下,“巫巫不甘心啊,死不甘心。”大片大片的鲜血从口中吐出,她泪眼迷离地看着他,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倔犟冰冷的小孩,进宫的第一天,走过柳树下,雪白绸衣的少年荡着秋千,在对她微笑。那一瞬间,似乎冰冻成霜的心融成了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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