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雾浅(下)
飞雪狂舞着,埋葬着天地,她似乎要把那折磨了许多年的痛苦泣出血来,那伤心的哭声却唤不回爱的人,天空中铺天盖地的雪花,大把大把地撒着,直到把她小小的身躯埋没在汪洋白色之中。
叁拾
我是一个帮人写字的人,平时的生计便是在这家酒馆帮人挥挥笔墨。掌柜的很吝啬,每个月给的薪酬都很微薄。
“油一斤半两,还有鞋子也要新做。”我拨着算盘,算着这个月的开支。陈掌柜吃着花生米走过来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只顾着喝酒看书,颓废度日,也该娶房媳妇了。”
我笑了笑:“可我钟意的人,并不钟意我嘛。”
他一口吞了花生米,洒脱地嚷嚷:“女人嘛,没有了可以再找一个,要不就像我陈掌柜一样,一个人多逍遥自在啊!”
我笑:“你不会明白的。”
后来有一天,我去城门口帮陈掌柜给人送酒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是今年第一场雪,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衣袍,未施粉黛,长发略显凌乱,可是依然遮不住英姿气质。漫漫大雪中的一瞥,有种石破云开的惊艳。
我远远地看着她。这个女人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茫茫人海之中她只是淡淡地扫过一眼,却会让人微微战栗。
她拎起一包银子,挡在了我的面前说:“这位写字先生,帮我写一段故事吧。”
我愣愣地看着她,然后抱着我的酒坛子,踢了踢地上的积雪:“那……那你……这次是不走了吧?”
她微微笑了:“不走了。”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一杯甖粟蛮奴供,庄周蝴蝶两俱空。从那之后,她陪我形影不离地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陈掌柜说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还说她其实是当今的女帝,伴君如伴虎,和这样的人走得太近,注定不会有好的下场。
她到底是谁,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很久以前,她在山脚下捡到了沉睡的我,是她将我唤醒。这些年来,她经常会突然离去,骑着烈马带着那群将士去迎接战争。所以这次她能留下来,说不走了,我真的好开心。
挥毫写千秋,记录着一点一滴。屠城,弑君,不论她做过的事有多骇世惊俗,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更何况她原本就是一个不顾一切的人。
可我知她心中的恐慌与弱小。
我一笔一笔地写着她的过去,故事的最后昔日的天雪山化为乌有。我猜想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布下的火药机关,一定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别人知道的。可我猜测不出引发爆炸的是琅琊王,是雾隐,还是另有其人。
到了最后,雾隐去了哪里,容浅又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那是一个永恒的谜。
在这个故事里,她并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无法理解雾隐温和背后爆发出来的爱恨情仇,也无法明白容浅潇洒散漫下的孤独。包括她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甚至没认出我来。
那天是除夕,酒馆里的人聚在一起议论着世事。
“听说新任的帝王是狼女,邪魅异常,不仅天下第一杀将雾隐为她而死,还有妖孽因她而生。”
“不对啊,我听说她是银河里的仙将下凡,如白雪落尘,俊朗非凡啊。”
她就这样静静地走了进来,坐在桌前,她问我:“老伯,请问这酒馆里的写字先生,他现在在吗?”
我说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来了。
其实这些年,我一天一天地飞快老去,好似从上天那里偷来的岁月都要加倍偿还。这一生,最美的时光,我在睡梦中,醒来后,容颜将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听老人说,我是中了寒烟莲的毒。寒烟莲曾经开过一次花,可是没人知道它的下落。它只是一个远古的传说,没人知道是否真的存在过。就像沉睡时的那个梦,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过。
那天,她身骑白马而来,可我为她倾尽心血写的书,她却没有拿走。
“一本没有结局的书,不如烧了它吧。”
不远处,一只蝴蝶在天空盘旋,它轻轻落在我肩膀上,和我一起看着她在飞雪中远去的身影。在我这孤独的余生,只有它与我相伴。
我肩膀上文了一朵血色莲花,每当那只蝴蝶停落在这里的时候,它就会隐隐作痛。
有人说,当男人第一次为爱情受折磨时,那种痛苦就会像青绿的树木突然枯萎一样。而我总觉得那种撕心裂肺却又无法摆脱的痛,似乎在告诉我,每一片叶子,在离开枝头随风追去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枯萎。
因为有一种爱,叫做错过。
结局
容浅一直都没有回来过,我不知道在这故事的最后结局里,他们是否还能相遇?也许她说的对,一本没有结局的书,不如烧了它。
除夕之夜,我坐在火炉旁,看着那些沾墨的纸张在火中翩翩起舞,原来所有的繁华胜景不过是写书人笔中的一段故事。
那晚炉中焚烧的火,好似一只又一只寂寞蝴蝶,绚丽的色彩终究化为墨黑灰烬。
我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此心,烧成了烬,风儿吹散这层灰,还剩下什么……
最后一眼看这世界了,我独自坐在黑夜的艳梅树下,腊梅似血,落了一地嫣红。仿佛人面多变,只有这花与日月星辰依旧。
她在飞雪中走来,血红战袍狂舞,翩翩好似一只烈焰之蝶。
是幻觉?抑或是生命中最后的痴想,苍茫落雪中,我迷离双眼静静地看着她。她缓缓走来:“我立过一个一生一世的誓言。”
什么是誓言?如果它会因为时间的改变而改变,那誓言就不叫做誓言了。从许下诺言的那天起,便是海枯石烂也至死不渝的。
她说:“你曾说过,你若带一个女人走,她就得跟你一生一世,生不同裘,死亦同穴。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只在一瞬间,我冷彻入骨,苦笑……
当我们相遇时,那只是一场梦,梦醒时,她却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是不是上天安排的美错?
她说:“我知道你一天天在衰老,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是你既然不想和我相认,又或是真的忘记了,我只能默默地守着你,陪着你。”
她依偎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飞得好倦的蝴蝶,终于栖息:“这支离破碎的江山,我亲手收复。欠天下的债,我们已经还完了。以后我们是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说:“是的,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很疲倦很疲倦地说:“就连上天,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我想告诉她,我并不是她生不同裘死亦同穴的那个人,可又惧怕破碎了她仅余的一点可怜幸福。
忽然手腕上一阵刺痛,银针刺入了我的肌肤,她温柔地说:“当初你用冰魄救了我,现在只要把我的血液给你,你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只是,请求你,原谅我这最后的背叛。”
她竟想独自离去!留下我一个人!
我难以承受地惧怕,恐惧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缓缓流淌进我的生命,恐惧地感觉到她的呼吸在渐渐虚弱。
我落泪哀求:“如果你离开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可是那结冰的声音正在一寸一寸地蔓延在她身上。
我也变回了最初的模样,那张明眸善睐的容颜,墨色的长发,肩膀上刻着一朵妖媚的血莲,那象征着轩辕王者。这副身体和她爱的那个人一模一样。这一刻她一定觉得连死都是幸福的,因为这一刻,她可以这样安详地依靠在恋人的肩膀上。
可她不知道!这本来就是容浅的身体,只不过装着我可怜的魂魄!
我和他曾经同时喝下交换灵魂的药汤,可水晶灵柩在那场爆炸中已被毁,他的灵魂又去了哪里?这些年,我一直守在沾衣的身边,可真正的容浅,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唯有这只蝴蝶,不论春夏与秋冬,都静静地飞旋在我的周围。
“沾衣,我知道容浅在哪里了。”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再也不用害怕会粉碎她的美梦而隐瞒那交换灵魂之事了,因为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到底在哪里!
可她没有任何的回应。
我看着她那张雌雄莫辨的完美容颜,想起多年前在梦中与她相遇,那时我说如果有一天我醒来,会不会认不得你了?
当时她说:“我答应你,你醒来,我永远都不变,不会老,不会走。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那里等你。”
她真的信守了诺言。此时她一定很冷,因为那失去血液的身体在渐渐地化为晶莹剔透的雕像。
我的眼泪,她已看不见。
只有那尊永恒的雕像不会老,不会走,会永远都守在那里。
梦中百花盛开,醒来一切都成空,她至死也不记得我是谁。
我握紧匕首,将它深深插在了自己的胸膛,结束了我这可悲的一生……
佛拈指一笑,笑这世间的美错。我为她从百年沉睡中醒来,从未怪罪时光。为她再次沉睡,是罪在认真。我微微笑,最后一滴泪在脸颊上结成了冰。
我轻轻拥着她:“心脏是最温暖的地方,你在我的心上,就不会冷了。”
虚弱的蝴蝶也静静地落在我的肩膀之上。
此时无边无际的白雪纷纷飘落,好似仙境。
这一场深深的大雪将我们埋葬。
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