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说完,我泪涔涔地转身要走,反正这个皇宫里,如今我是最不起眼的了。

小碧听出我的神伤,说:“小姐也不用这么说,你还是第一皇妃,这个位置还没人能撼动得了,小姐要是能花点心思,位高权重也不是不可能。”我笑,“是吗,那你说黎国如今的皇太后素婉她到底害死过多少宫中佳丽,你知道吗?”小碧说:“我是不知道,可是小姐,宫中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又有什么万全之策呢?”

我不想说了。我走下高塔,“我们回宫吧。”

没想到,第二天辰浚在宫外郊野宴请白浒竟然请我到场。我身穿皇妃华服坐在辰浚身边,坐在另一侧的则是黎王白浒和他风华绝代的景妃。年轻时曾在黎国游学谙熟黎国风土人情的十四王爷辰膺坐在辰浚斜侧,辰浚和白浒聊天,他便在两个帝王之间帮作一些细节的解释。郊野上明日煌煌,轻妙的宫乐环绕周围,我时不时地朝景妃看去,发现她不仅仅是貌可倾城,整个人身上还有一股强大的气场,那是一种真正的高高在上的母仪风范,我想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成为黎国的王后了吧。我频频向景妃看去时,她也会对我投来一笑,说不清是友好还是震慑,总之令我觉得自惭形秽。看到她,我觉得自己来到宫中这么久了,身上民间的脂粉气息却丝毫未减,难道我真的不适合做一个皇妃吗?我应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成为景妃乃至素婉那样的女人呢?我不知道。

中午,羌黎两国各自表演助兴的节目。羌国的歌舞曼妙多姿,黎国武士的摔跤足显彪剽,两国的臣子连连击掌赞叹。又是一曲轻歌完毕,景妃站起来,她身后的宫女带着三种乐器上场然后离去,谁也没想到,景妃居然可以手脚并用一人同时演奏三种乐器,配合成一首舒缓的宫廷雅乐。景妃退场时,一脸笑意地朝我看来,似乎是在提醒我该我上场了,君王和其他臣子也随同她的目光看向我,我顿时有种被人架入刑场的感觉。每个人的目光犹如锋利的刀片划过我的皮肤。就在这时,站在我身后的小碧忽然走上前说:“景妃的乐技令人眼花缭乱,既然景妃拨弦奏乐,沁妃娘娘是会舞剑助兴的,但近日我家娘娘凤体违和,再加上身穿华服,身体多有不便,我的剑术是娘娘亲自指导的,就由我来为大家舞一曲吧。”说完,小碧走到黎国的武士身前,不卑不亢地抽下武士腰间的宝剑,步入场中央随着羌国的宫乐蹁跹舞剑。我不知道小碧的剑术是在哪儿学的,如释重负的同时,看着小碧轻盈的舞姿,我有一种遭人僭越的感觉。小碧退场后,黎王白浒对辰浚说:“沁妃的随身宫女能有这样的胆魄和灵气,看来沁妃真非一般女子所能及。”

宴会的最后,筱蕊来了。筱蕊出现在黎王白浒面前时,我看到景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两个宫女搬来一张雕花木椅放在辰浚的手边,辰浚命令两人将椅子挪向白浒所在的方向,筱蕊就在白浒的身边坐了下来。这时候,我大概猜到当初筱蕊说自己要去黎国的意思了。我转脸看向辰浚,他一脸轻描淡写的表情,和白浒欢畅聊天,而筱蕊的手此刻被景妃拉住,景妃脸上是那种虚假的欢喜,一种类似民间闺阁要认姐妹实则是暗做敌人的笑容。筱蕊的笑容也是假的,犹如蒙着白纸描画的山水图,错位而失真。纷乱的光影打在筱蕊脸上,像是一片仓皇的飞鸟。我现在知道她身为皇妹为何通晓后宫心计,因为筱蕊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和黎国交好的重要手段莫过于攀结亲缘,身为皇妹容貌倾国的筱蕊难逃帝国之间的和亲使命,早在筱蕊出生之际,她的未来就被注定好了。

离开羌国前,筱蕊和我见上了最后一面。那天夜里,沉香宫宫顶之上是一轮巨大的明月,清冽的月光散射在屋瓦上,犹如冬日里冰寒的水温。筱蕊带了一小壶梅子酒来,我们两人对坐饮酒,她说:“沁瑜姐姐,照理说我应该叫你兄嫂的,可我还是喜欢叫你姐姐,姐姐还记得最早我们在游芳斋相遇的事吗?”我笑:“记得,当然记得。”筱蕊不无哀愁地说:“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后来我还梦到过一次,一梦醒来觉得不像真的。”筱蕊一杯又一杯地饮尽,我让她少喝一点,她摆摆手,“就让我跟姐姐喝个痛快吧,日后我就和姐姐一样,要做一个后宫妃子了,那时候再喝酒,就没有今日的滋味了。”筱蕊泪盈盈地说,“姐姐知道吗,黎国的后宫比羌国的后宫大多了,大上十倍,上万个女人住在一起,还有白浒的母亲素婉太后执掌后宫,我这一去,不知道以后要面对多少劫难。”我劝慰筱蕊,说:“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糟,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别人乱,你让她们乱去,你自己波澜不惊不就行了。”筱蕊有些醉意,目光低下来,说:“姐姐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如今我快走了,今天来看姐姐就是要告诉姐姐最后一件事,这宫里有一个人,你千万要小心,那就是十四皇叔辰膺。”我一脸不解,“辰膺?”筱蕊说,“当年皇叔辰膺与父皇争夺皇位,父皇继位后,命令皇叔护守皇陵,这次黎王白浒来访,亲自点名要辰膺出面,哥哥这才迫不得已召辰膺回宫,多年以来,父皇一直防着十四皇叔,生怕他有什么小动作。沁瑜姐姐,为了你,我曾经私下查过玥衣和十四皇叔的关系,你猜怎么样?”筱蕊醉醺醺地盯着我,说:玥衣的父亲跟辰膺频有往来,巧了吧,我在想啊……”这时,站在纱帘外的婉贞闯进来,扶了扶神志不清的筱蕊,“好主子,你可不要喝醉了乱讲话,那都是些宫里人的闲话,你听了怎么当真了?”筱蕊推开婉贞,“什么闲话,那是真的!”又对我说,“沁瑜姐姐,你千万要小心,玥衣是有预谋的,你要小心她。还有,还有一件事,当我要去黎国当皇妃我才觉得我是对不起姐姐的,我要给姐姐道歉。”筱蕊口齿不清地说,“姐姐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会认你做姐姐吗,姐姐不是想知道为何我要让姐姐进宫陪伴哥哥辰浚吗,姐姐哪天得闲去寒潮宫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那天夜里,筱蕊是在婉贞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离开沉香宫的。她喝得酩酊大醉,看得出来她的心中有多少不舍与苦闷。看到筱蕊上车时回眸对我的那一抹凄凉眼神,我恍惚又看见了后宫之中的那条大河,那条冲过殿柱窗花的奔腾大河,宫中的女子无一幸免,无论多少如花年华都会被它冲走,留下的是一片沟壑交纵的龟裂大地,那上面一颗颗坚硬的石子是女子们残落的眼泪或青春呓语。这样想来,在偌大的皇城里,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女人在宫墙下挣扎厮杀,为君王而献身,为君王而疯狂,最终还是要被君王抛弃。站在后宫的中心花园里,时常可以听见西苑旧妃们无助的哭泣声,那就是最好的证明。

回宫时,我看到小碧从花园小径走过来,我问她,“你今晚去哪儿了?婉贞一直在问你,她要跟筱蕊一起去黎国,想跟你道个别。”“是吗?”小碧淡淡地说,“我心情不好,就在后宫里转了转。”我说:“婉贞跟你也算是好姐妹,你要不要去送送她?”小碧冷漠地说:“还是算了吧,再见一面,徒生惆怅。”之后的几天里,一到黄昏,小碧就离开了沉香宫,我问宫中的其他宫女,都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筱蕊一走,身边没有说话的人,小碧这种规律的出行引起了我的怀疑,我也不是想防着小碧,只是觉得她不该有事瞒我。有一天,小碧离开宫殿后,我偷偷跟在她身后,穿过花园往皇城西部走去,折过红墙夹道时,小碧似乎觉察到有人跟踪,频频往后看来,我躲在墙后,再去看时,小碧已经不见了。

我落寞地往回走,经过南书房外的一处水桥,我朝那里望了一眼,书房里点着明亮的灯烛,想必辰浚又在跟大臣商议国事。走下水桥时,我看到大祭司时澈面无表情地从南书房出来,接着书房的灯就灭了。我觉得很奇怪,忍不住多望了两眼,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怀抱琵琶的宫女,抬脸一看,原来是玥衣。玥衣赶忙跪礼,“娘娘恕罪,是奴婢不长眼睛。”我一把扶起玥衣,说:“这里没有别人,你就不要跟我来这些客气了。”玥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她原本是比我大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青媚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至少比她大出许多。玥衣笑了笑,说:“奴婢不敢,娘娘就是娘娘。”我拉住玥衣的手,“不要再这么叫了,你别忘了我们小时候是多好的姐妹,入宫这么久了,我们居然都没有机会坐下来聊一聊,正好,现在去我的沉香宫坐坐吧。”玥衣退缩了一下,说,“不了,奴婢还有事。”我正问她什么事,辰浚从身后走来,手上拿着一支羌笙,说,“沁瑜你也在啊,我跟玥衣去玉仙亭喝酒,你也一起来吧。”我脸上僵滞一下,松开玥衣的手,黯然离开,说,“不了,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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