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小碧的可疑行踪和黄昏时段宫墙上流泻的琵琶声令我陷入了一个无路可逃的孤独季节。筱蕊走了,小碧不见了,而辰浚和玥衣则在玉仙亭中饮酒唱歌。每当我听见那断断续续的琵琶声,血液之中便有一股嫉怨油然而起。在我的想象中,这种琵琶美酒玉杯轻酌的风景应该是属于我的。辰浚的羌笙之音响起,如同千万条蛇爬过高高的宫墙,一直爬到了沉香宫中,最后在我的心底以仇恨的方式盘踞下来。那天小碧回来后,我问小碧:“你知道哪儿有蛇吗?去帮我弄几条蛇来。”小碧问:“蛇?小姐要蛇做什么?”我说:“我想养蛇,我要看看这后宫之中能不能将蛇养活,你去帮我找几条蛇来,要悄悄的,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被别人发现。”没多久,小碧帮我找了一条普普通通的花蛇回来,我问:“这蛇有毒吗?”小碧问,“小姐要养毒蛇?”我说,“是,我要毒蛇。”小碧找回毒蛇的当天夜里,我便提着笼子潜入了辰浚的寝宫,在他和玥衣睡的床上藏下了那条蛇。紧接着那几天,我一直在沉香宫中激动地等待着宫中消息,那是一种鱼死网破的等待,查吧,查出来我也不怕,查到我头上来,我就说是我藏的,我要毒死你,毒死玥衣也好,毒死辰浚也行,毒死一个是一个。但我等了整整半个月,也没有丝毫与毒蛇有关的消息流走宫中,以至于事后我怀疑藏蛇的举动是不是我自己的一场梦。玥衣没事,辰浚也没事,无人光顾沉香宫,宫里人说,玥衣要当皇妃了。

临近冬季,连我也觉得自己的脾气变得暴戾乖张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通过辱骂宫女来发泄内心的愤恨。有天下午,我在花园里织绣时看到一个宫女描画了一种格外明丽的眼线,将一双眼睛衬得灵气逼人。我惊叫了一声,喝令那个宫女将眼线擦掉。接着我发现沉香宫中不少宫女的眼睛都是水汪汪的,她们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不可避免地都拥有一双类似的会说话的眼睛,灵媚中带着蛊惑。我害怕看到那样的眼睛,它们让我想到玥衣,想到玥衣那双完美而勾人的双眼。于是我特意定做了一种女式斗笠,戴在头上厚厚的纱布可以遮住双眼。我命令沉香宫三十岁以下的女子必须戴这种斗笠出入,然而头一个站出来反对我的就是小碧。小碧对我的举动嗤之以鼻,说:“即便是这样,现在也改变不了玥衣即将成为皇妃的事实,小姐你早不听我的,现在后悔,晚了。整个沉香宫的人戴这种斗笠,传出来也不怕人笑话。”我怒容满面,将绣帕的竹箍砸向小碧,“你滚,你给我滚!你一天连个人影也不见,现在倒有空来说我!”我推翻手边的茶几,当着宫女们的面呜呜大哭,“滚!都给我滚!”

然而很快我又平静了,每天哼着民间小调在沉香宫中绣花。我不断地绣,绣完一幅又一幅,将我所知道的各种花色都绣了遍。这时起,我开始变得自说自话,甚至有些神神道道。我的失宠成为大家的饭后谈资,没有谁造访沉香宫,宫里人觉得我可能疯了。

作为我宫廷命运的转折,我记得寒潮宫的钥匙是在一个潮闷的夜晚送到我手中的。当时我正在绣一张缱莲图,殿外宫女拿着一个锦袋到我身边,说:”刚才一位公公让我把这个交给娘娘,说是羌王辰浚赐给娘娘的。”我并没有多想,打开锦袋,里面放着一张宫城地图、一把钥匙和一块厚重的木牌,木牌上写着三个字,寒潮宫。寒潮宫?我想起了大祭司时澈和筱蕊的话,他们都曾提起这个地方,那里究竟藏匿着什么呢?我看看锦袋的织纹,不错,上面的龙绣表明这的确是辰浚的赐物,可辰浚约我去寒潮宫,又是什么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一面换装一面问宫女,你听说过寒潮宫吗?宫女摇摇头,奴婢不知。我疑心重重地看着她,真的不知道?宫女谨慎地一笑,娘娘忘了吗,我是后来才进宫的。

各大宫殿外灯火辉煌,我按照地图上的坐标朝寒潮宫走去,沿路看到太监宫女提着宫灯在复查殿门。寒风从殿外的空地上袭过,将我的裙摆吹得绽若莲朵,月光特别好,映照在那些灯火难以顾及的角落里,凝结成一层层冰状的浮影。往前走了一阵,周围的风景静下来,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和太监们脚下的摩擦声一时间都杳无踪迹,好像大家约好了似的。路经一处灯火暗淡的阁楼,我看看地图,自己已经到了后宫西苑。显然,西苑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紧闭的门窗和窗下的人影都像是一张潦草的图卷,好像被寒风一吹,就会变成一张张纷落残缺纸片。我一路往前走,渐渐地,灯光暗了,连续走过两座水桥,前面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隐约看见随风摆舞的花群被月光映得犹如鳞甲。最后到达寒潮宫前,我看到了一个低矮的石碑,上面写着两个朱红大字在幽暗的宫门牌坊前散发出糜腐的气味:禁地。

牌坊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道路两旁花朵繁盛,我走向后方的寒潮宫门,不时往身后回望,忽然间觉得阴森可怖。风不断吹来,将我的袍衣衣尾高高吹起,月光正对着我的脸,我想我的影子是被映在身后的,长长的影子拖拽在地面上,给人一种惊悸的联想。来到宫门前,我用那把钥匙打开了大门,风一下子从四周涌过来,将我的丝巾吹得上下翻飞,阻挡了我的视线,我心神不定地走进殿中,黑漆漆的宫殿里只有我一个人空旷的脚步声。找到烛台时,我的手已经抖动得没有了力气,好不容易才将蜡烛点燃。然而,就在火光将宫殿的墙壁照亮时,我彻底愣住了。我看到面前墙壁上挂着一幅人身长短的画像,画像上是一个温婉秀丽的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宫扇,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种蝶落花丛般的甜美。令我感到惊愕的是,画像上女子的容颜,和我一模一样。但很快我便意识到了,应该说是我的容颜和画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样。我掌着灯烛四下扫看,梁柱和墙壁上挂满了她各种姿态的画像,而墙边陈列的则该是她用过的物品,妆台、梳子、发簪,华服、绣鞋、腰带,甚至还有她亲手做的风筝和枕套。我站在大殿中央,感到一阵眩晕,那比涌动刺骨的风逼入骨髓更令人难以抵抗。我的目光从那些器皿和织绣上纷纷扫过,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我的身体,把我整个人带动着旋转,一时间天昏地暗。最后,我的目光落在正对殿门的凤椅上,那里放着一个精致的灵位,上面写着爱妃澜心。

我吓得手一抖,手中的灯烛当即掉落在地上。烛灯残火随着烛台滚落,烛浆如同血液一样流了出来。我惊叫一声,转身就跑,拖着长长的袍衣跑出了宫殿。呼呼风声从我耳畔飞过时,我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有一种被啮噬的感觉。月光从身后打来,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路上狂乱飞奔,道路两旁的花朵仿佛瞬间凋谢成了黑泥,化成深深的沼泽朝我的脚下漫延过来,我尖叫着,再也不敢向后多看一眼。就在我到达牌坊门边时,身后的寒潮宫中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火光,我一脸愕然地站在原地,继而放声大叫,“着火啦!快来救火!”就在我叫完这一声后,一个轻飘飘的人影从我眼前闪过。我看到那张苍白的脸和我一模一样,她冲我冷冷一笑,说:“沁瑜,你疯了,你已经疯了。”

当我完全清醒过来时,我已经身处羌国的冷宫,后来的事情,都是小碧告诉我的。寒潮宫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皇城水车倾巢出动才控制住火势。小碧说,羌王辰浚和新妃玥衣来到黑烬遍地的废墟前时,我一个人正坐在牌坊门下哼唱着一首民间小曲。我的衣服上全是黑色的残烬,头发乱糟糟地盘在脑后,怀里抱着皇妃澜心的灵位,没人知道我是怎么冲进大殿将那个灵牌救出火场的。当时寒潮宫前无数的太监宫女提着大大小小的水壶木桶盛水救火,没人理会我的存在。辰浚和玥衣站在坍塌成灰的寒潮宫前,十四皇叔辰膺和大祭司时澈也从宫外急忙赶来,小碧说辰浚当时的表情不仅仅是愤怒,更多的则是心痛。所有人灰头土脸地看着辰浚,我却掉过头笑眯眯地对他说:“辰浚,昨天晚上我看到澜心了,她说我疯了,你看我像疯了吗?”辰浚一脸阴冷地凝视我,吩咐身边的侍卫,说:“把这个疯子给我带走,送到羌国的冷宫中,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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