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英雄与切格瓦拉
文/戴帽子的鱼
我常常流连在地下商场的各大衣服摊位,望着橱窗里某件衣服痴痴发呆。
我时常会突然眼角潮湿。
我经常会忍不住拦住出店的男男女女,他们通常着一件T-SHIRT,不同款式,但胸前的图案都是一个人像——革命军帽,微卷的发,充满苍鹰般激情的眼神,望向远方。
我常常以三句话开始也是结束这样无头苍蝇般的谈话。
一句,你知道他是切格瓦拉吗?
二句,他是一个伟大的革命家,很有梦想。
三句,你曾经遇见过一个极度热爱切格瓦拉,甚至与切格瓦拉十分相象的少年么?
那个时候,心里对着曾英雄的思念是如同台风过境一样地疯狂。
切格瓦拉迷
应是15岁半的年纪,正初三。
我着乖巧的学生制服,百褶裙恰巧过膝,微微有些眉眼上扬,应是我自幼便习惯和人疏远的关系。我是学校永远的第一名,我从来相信,与其做王子身边的灰姑娘,我宁愿自己成为王子。
所以这样的我讨厌曾英雄。成绩中等,上课睡觉违纪,着装张扬。他习惯不拉校服外套的拉链,露出里面一张严肃外国人的脸的军绿色T-Shirt,眉眼和那人一样,拉成一条微微眯起的直线,总藏着沧桑和忧郁。
曾英雄家境不好,他父亲早早过世,母亲又含辛茹苦把他和妹妹拉扯长大,如今却染下一身病,前不久下岗,经济更见窘迫。他这学期的学费到现在都没交齐。班主任让我搞一个捐助活动。
就在一个夏日午后,我通知班里的同学早一个小时到学校,当然没有他。我详细地说明了他的情况,并希望大家支持和保密。爱心在那时泛滥。同学们都纷纷捐款。
曾英雄来了。他看着黑板上“帮助曾英雄”的五个大字,神色平静,眼睛还是直成一条线。只是茶褐色的卷发在穿行而进的阳光下像狮子毛。
他心平气和,他说,好了,范优筑,你不要玩了。
我说,曾英雄同学,这是大家在帮助你。
他一抬眼,说,我不需要。
我回,自尊也是有限度的,曾英雄,困难的时候没必要一个人死守可怜的自尊。
曾英雄冷冷看了我一眼,我甚至觉得那比冬日最寒冷的冰块更要凉心。他走上讲台,将我推下去,把募款箱里的钱全部倒出来。他说,把你们的钱都拿下去,我不需要。然后扔了募款箱,一声沉闷声响。
那天下午的所有课程我第一次失去平时应有的自制,我一直趴在桌子上汹涌地哭泣。放学的时候我还在哭,反正教室门的钥匙是由我掌管,我爱哭到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大约一直哭到6点。整个学校都没有人了,教室外一排白杨树在日落的余辉下光影斑驳而凄伤。
我站起身,开始收拾书包,泪水仍然没断过。
一个人慢慢移动到我眼前,他身形高大,挡住了微弱的光,我们两人都笼罩在阴影下。是曾英雄。
我不想和他说话,仍然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只是有一只手,捏着白色的面巾纸。它覆上我红肿的金鱼眼,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抹掉泪水。
到最后,曾英雄指着自己胸前的外国人,一笑,眼睛明亮。他说,知道吗?这个人,叫切格瓦拉,历史书上也找不到他,但他却是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一个富有激情的革命家,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低头。
和我说这个干什么?我轻声问,却不再抽泣。
曾英雄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了一会,才说,当然是鼓励你啦。我自己熬不过去的时候就想想他。到最后就撑过来。他是我的精神支柱吧。所以我想鼓励一下你咯。你知道,英雄最怕女人哭的。
我破涕而笑,还嘴道,你不是英雄,你是狗熊。
曾英雄摸摸鼻子,对,我是狗熊。
现在想起来,他那一刻,逆光而立,阴影让他的五官更显深邃,很像一个真正的英雄。
历史说,切格瓦拉于1928年6月14日出生于阿根廷罗萨里奥,是这个西班牙和爱尔兰裔家庭的长子。
2001年,我与曾英雄第一次相识。
他不是笨蛋
那时,我坐教室北偏东,曾英雄坐南偏西,彼此成一条45度直线,是遥遥相对的远距离。但这不妨碍我与他的友情。
曾英雄尽释前嫌,与我相处甚好。
我知道他的切格瓦拉T-Shirt不是正货,因为那样一件就得上百块,不是他能负担的,所以他的衣服是他自己用一件普通十元T-Shirt跑到印染店去加工成的。他严肃地告诉我,盗版也无损他对切格瓦拉的尊重。我也知道曾英雄会偷偷放学就去打工,伪装已成年,每天累到很晚,所以第二天才在课堂上睡觉。还有,曾英雄有很多朋友,都属于我平时不太看上眼那种。他有时会借修车店里的摩托,然后很酷地载我。他说1949年,29岁的切格瓦拉和朋友骑一辆“诺顿500”摩托车从阿根廷出发,穿越南美大陆。旅途中他见识了大国和小国的不平等,这燃起了他对革命的烈火。所以曾英雄载我翻山越岭,有时会到山区里简陋的教室里客串老师,把身上所有的钱和干粮都留下。我纠正孩子们的英语发音,他眉飞色舞地讲他的切格瓦拉,临行时严肃地拍拍每个人的肩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一定行。我知道他在说他自己。
转眼就到了中考。我一定能上重点中学。但我很担心曾英雄,如果可能的话,我仍然愿意坐他的摩托车后座,跟他与印染店的老板讨价还价,陪他大谈切格瓦拉。为此我在中考前的三天放假期间约了他上灵山的灵山寺求福,那是我以前认为很蠢的行为。
周围一片蓊郁的绿,山路复杂,我们低身穿行在茂盛的树林之中。曾英雄在前,将我的手紧紧拉着。两个小时后我们才见着小小的庙宇,那一尊和善端庄的木佛就是我全部期望。我跪下来,曾英雄还在很好奇地左看右看。我当时的心情特别焦急,竟然对他大声吼,喂,你正经一点好不好,现在是在为你自己耶,就算没用又怎么样,多少试一试。你就那么不想为自己的以后努力一下吗?曾英雄吓住了,他怔怔地说,优筑,你不用哭吧。
我赌气不理他,开始叩拜上香。我念念有词,我忘了帮自己祈祷高中,我念了无数次“曾英雄必上一中!”
然后考试。
然后发榜。
发榜前一天我在家里紧张得不停地走来走去,我爸说放心吧,我的女儿就算闭着眼睛都是第一名。他们都不明白,我担心的不是我自己。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成绩发布。班主任第一个就打给我,她说我总分517分。凭考试的经验我知道这是近乎完美的分数。但是她却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说,优筑,这次你发挥得不错,老师拿到成绩的第一时间也觉得这一定是第一名,但是,没想到今年有个大冷门。
然后,我听到电话那头说——但第一名不是你,你只是第二名,但你已经很优秀了。第一名……是曾英雄……我也不知道他发挥怎么这么好,比你多了3分。你不要伤心……喂喂喂……
我已经挂了电话,匆匆冲了出去。
夜凉如水,月华敛地。我像《爱丽丝漫游记》里的那只兔子,急急不已。我激动地拍着曾英雄家的门,整颗心几乎快跳了出来。
曾英雄开了门,月华落满那张激动的脸,我知道他也一定知道这个消息了。我们两个的手紧紧握到一起,几乎把骨头捏碎。
我们两个一起走到附近的公园,偷偷翻墙进去的,被公园管理员发现了,我跑的时候鞋还掉了一只。两个人一起躲在树丛里。等到搜寻的脚步声远去,我和曾英雄才躺到草地上,一起看天上寥落的星星。
曾英雄摸摸脑袋,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的,那天不大热,所以不大想睡觉,很清醒地就把卷子做完了,然后就交了,没想到我不睡觉就这么厉害,一不留神拿了第一。
虽然我沦落为第二,有些许的失落,但我还是很高兴地说,那我们可以一个学校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