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乡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和父亲走在田间,其他米乡人也提着灯笼三三两两地回家,茅草屋上夜风呜咽,窗纸哗哗作响,父亲手上炬火石的光总是被风吹灭,我从怀里掏出一小罐萤火虫递给他:“用这个吧。”

父亲看萤罐一眼,“你捉给春织的?”

“是,准备做灯笼,还没有做。”

这时,田野上一个黑影匆忙跑向这里,男子跑得气喘吁吁,来到我们面前,交出了一封信,那是一封黄麦信,灰黄的信口插着一根麦穗,在米乡这样的信具有威慑的命令的口吻。父亲打开信时瞅我一眼,合上信,他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

父亲看穿我的好奇,他低下脸,“坤送说,从明天开始,你就去他那儿。”

03

坤送不像我们这些孩子,他有自己的茅草屋,而且已经被布置得相当精致。在去坤送茅草屋的路上,一些过路的孩子冲我嚎叫,问我去哪儿,我笑笑指指前面,他们都很惊讶。我来到坤送门前,正要敲门,门就开了。

“春织?”我眨眨眼,“你怎么在这儿?”

“和你一样。”

我站在屋里,目光跃过面前的方桌和正对门的神台以及挂在墙上的各种古代壁画,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赶紧拉着春织站回原地。坤送出现时,我僵直地站了会儿,春织扯扯我的衣角让我向坤送行礼。

“不用,以后你们跟我在一起,就像跟伙伴在一起一样随便就是了。”坤送笑起来格外明亮,“里屋的房间都帮你们收拾好了,从今天起,你们就住这儿。”

米乡的阳光似乎从来没有那么好过,那时候,太阳总有空伴随着我们出来,太亮,晃得人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像一只被光网捕住的大鱼,目光无论落及何处刺眼的光亮便一涌而至。我看见坤送和春织的身影在阳光中点点虚白,成为两个欢笑的图案。

自我入住坤送家第二天起,坤送压根儿没有干过半点和米术相关的事,一大早,他就带着我和春织上山了,我们越过山岭,来到水墨河岸。

坤送对我说:“你还不会捕鱼,是吧?”

坤送身手矫健地踏入水中,春织在我身后推我一下,笑着,“去呀,快去。”

捕鱼、猎兽,在篝火边围坐着唱歌,在米乡的隆天崖壁上放天火星灯。那些日子里,坤送带着我和春织做了许许多多让人毕生难忘的事。坤送从来不提米术,悠然地指导我如何捕捉河鱼,把他的捕兽经验详细地告诉我。夜晚降临,我们就点起篝火在山上烧烤野味,坤送会讲一些在我和春织看来有如传奇的故事。

放天火星灯的那天,坤送站在隆天崖壁上,一直出神地望着远方。我和春织将许过愿的星灯放飞,看着它们翱翔在夜穹下最终化为满天星辰中的一颗。转过脸,我才看到坤送凝神远眺的样子实质上充满了孤独。那时我想,所有天赋异禀的少年也许都是如此,他们是山巅上的花朵,不管开得如何绚烂,深植大地的根部都融于雪下,冰冷异常。

“这是什么?”

“不知道。”

“你们猜。”

我和春织摇摇头,“猜不出来。”

“猜猜,你们肯定听说过。”

我俩仔细看看,还是摇头,“真的猜不出来。”

“这是枪。”坤送睁大双眼,兴奋地看着我和春织,“马帮人知道吗?”

“知道,土匪。”

“他们用的枪,就是这个。”坤送满意地一笑,将枪藏起来,“你们可不许说出去。”

“不说,我们不说。”我和春织面面相觑。

枪,那是枪。当坤送信任地将枪展露给我和春织后,我们提上水壶和干粮翻越了米乡的大山,到深山背面去了。坤送说,这边离米乡很远,打出枪声时,米乡人很难听见。说完,坤送就扬手冲天空开了一枪,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枪声,春织和我都吓了一跳。坤送指着远处,大笑着说:“看,野鸡打下来了!”

“这是什么?”夜里坤送擦枪的时候,我好奇地挪到他身边。

“火弹,自己就可以做,只要有它,什么东西都能打穿。”

“那这枪是从哪儿来的?”我问。

坤送看我一眼,笑微微地不做回答,摸摸我的脑袋,“时间不早了,睡吧。”

响亮脆利的枪声回荡在山林中,坤送扛着枪像一个武士走在层层落叶上。我和春织负责捡野鸡,每当一只野鸡中弹,我俩就争相抢夺送到坤送手中,俨然两个门下走狗。

回米乡的前天夜里,我和春织一边烤着野鸡一边听坤送唱歌。没多久,坤送的歌声停了,春织把烧好的野鸡递给我们,坤送摆摆手,说他不吃。

夜风袭来,撩人思绪,坤送哼了一会儿曲调,突然兴致勃勃地坐到我身边,“米遥,你想学开枪吗?”

“我?开枪?”

“说不定哪天会用上,来,我教你,把住这儿,顶着肩……”

回到米乡当晚,我和春织就受到了暹臻的召见。显然,这些日子以来坤送的所作所为引起了老人们的注意。我和春织见到暹臻时就察觉大事不妙,暹臻坐在八卦桌前旋转着手中那枚黑冥钱币,分明站着的我们却从他眼神中感受到居高临下的姿态,“这些天,你们和坤送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

我俩低头无语,这时候,无论说什么谎话也无济于事。

暹臻并没有步步紧逼追问下去。他极其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们走吧,回去告诉坤送,让他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

夜下的米乡从未流露出那天那样森冷的气氛,我和春织出门时,茅草屋上弹起片片叮当碎瓦声,沿途人户的灯笼在寒风中来回飘动。也不知道多晚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走了有十几分钟,最后,我和春织看见了坤送的灯笼,红色的光火上寥落的“坤”字让我们的心情转危为安。坤送走近时,我俩几乎整个儿扑了上去。

一进屋,坤送就端来火盆和热水,让我和春织赶紧暖暖手。我将双脚踏入热水中,坤送关闭了门窗,一脸严肃地走到我们面前,突然问:“你们看到黑井了,对吧?”

我和春织诧异万分。

“山上有片发光的竹林,还有一口黑色的枯井。”坤送说,“春织,把你的手给我。”

“你怎么知道……”春织迟疑地伸出手。

坤送取出刀,对春织说:“稍微忍一下。”

说完,他一刀划破春织的指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真是这样。”坤送替春织包扎手指,“春织,你的身体里,藏着炎明血。”

那天夜里,坤送将米乡最为隐秘的历史告诉了我们。

坤送对我俩说,“我在老人们那儿学习时,曾收到过一些禁阅令,米乡有些古老的资料是不能阅读的,但最后我还是看到了那份至关重要的资料,那上面记载着一个人,名叫淙尧,这个人,是米乡历史上的一个神话。”

“神话?”

“这个叫淙尧的人,去过一个极其神秘的地方。”坤送激动地讲述,仿佛已将自己置身于那段传奇之中,“那个地方,叫做遥空幻境。”

“遥空幻境?”

“对,遥空幻境,传说中一个充满迷幻色彩的神地,那里有变幻的光影,纷飞的鸟群,绚烂的花朵,还有一棵参天大树,直冲云霄,幻境之中有成千上万奇异的果实和神秘的建筑,据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只要去过一次,就一生都不想离开。米乡之中,除了淙尧,没有人去过那里。那数十年中,淙尧都待在遥空幻境之中,看到过什么,遇见过什么,至今是一个谜,但是有一点,米乡秘史上记载得万分明确,那就是数十年后的一个黄昏,苍老的淙尧突然从遥空幻境回来了。”

我和春织听得入神,“回到了米乡?”

“是,而且淙尧回乡后,频频消失在后山,而记载这份密传的人曾亲眼看到,淙尧在后山一个神秘的地方栽种下了满片竹林,并在林中打下了一口黑井。这件事被密传的撰写者撞破后,淙尧给了撰写者一大笔钱,试图封住撰写者的嘴,可是撰写者断然拒绝了,他说他只想看一样东西,那就是黑井之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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