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乡

说完,领头人盯着坤送的脸,“你说对不对?”

虚弱的坤送咧开嘴冲他发出讥笑,我这才看到他的几颗牙齿都被马帮人敲掉了。

“你还笑,我让你他妈哭不出来!”领头人凶恶地面向米乡人,吩咐手下,“给老子拉一个出来当着他的面枪毙!”

坤送听到这个命令当即扭挣了一下身体,他试图吼叫可是已经精疲力竭难以发出声音。米乡人一片慌乱,几个男人用手护住脑袋,母亲赶紧将孩子藏到怀里。一个眼尖的马帮人看到了刚才袒胸露乳的女人,揪住她的头发就拉到了火光下,女人面朝地紧合衣衫护住自己的身体,当她转过身来,三四条枪已经对准了她的脸和胸部,眼尖的马帮人龇着牙,“你刚才不是想死吗,哥哥们就成全你。”

巨大的黑暗和恐惧像浪潮一样将人们淹没,那几声枪响发生得其实极快,可是在我听起来却有如漫长冬夜。我低下头去,惊心动魄的死亡图景还是让我手脚发麻。

那个女人倒在血泊中,衣衫敞露,身体被火枪掏出了黑洞,她的脑袋被火弹穿破了。

坤送沙哑着喉咙咒骂了一句,领头人哈哈大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死吗,我就是要让你看看,这都是你害的,你看这个女的,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坤送的身体在空中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领头人丧心病狂,他猩红的眼睛看上去像两个硕大的鬼灯。他挥了挥手,问他的兄弟,“杀了个女人,要不要再杀个孩子?”

马帮人粗鲁地将几个怀抱孩子的女人拖了出来,一个母亲在被拖出人群时大声哀号,目光凄厉地回看身后孩子的父亲,男人终于无法忍受,上去想保护自己的妻儿,然而一声枪响穿过他的头颅,殷红的血液漫了一地。

“你们怎么能连孩子都不放过!”暹臻震怒地想起来,枪口立即对准了他,他的声音转为恳求,“孩子是无辜的,放过孩子吧。”

“你们去跟他说,看他愿不愿意。”领头人手指坤送,明知道坤送发不出声音还走上去问他,坤送强怒地无声咆哮,领头人佯装一脸无奈,“他似乎没什么意见——杀一个孩子!”

几个母亲抱着孩子跪成了一条线,领头人抓起其中一个,那个女人当即惊叫发出疯狂的哭泣声,领头人不耐烦地一鞭子抽过去,“哭什么哭!让你起来是让你滚回去!”

“你,你,你,你们都给我滚,你们三个留下,我闭上眼睛点到谁就是谁。”

领头人闭上眼睛,我感到身边一个人站了起来,“等等。”

抬脸一看,居然是姜浒。他是米乡中有名的光棍,性情温和,为人懦弱,干什么都败事有余成事不足,在米乡里连我们这些孩子都能欺负他。他的米地长年荒芜,一到年关便要处处赊米以此勉强度日,年过半百还没娶上媳妇。

姜浒的喉部滚动了一下,头上大颗大颗冒汗,“要杀就杀我吧,米乡的孩子还太小了。”

“你!”一个马帮人一把将姜浒拉出人群,踹上姜浒的后腿让姜浒跪下,姜浒一个踉跄趴倒在地,昂着脸对领头人说,“你把米乡的孩子杀了,以后也没人给你们种米了。”

“我们就杀一个,杀一个,你们还能生。”领头人阴笑着说,“你倒是不怕死……”

“哪有人不怕死。”姜浒的脸在光中惊惧地扭曲,“孩子不能杀。”

“那我就杀了你。”

火弹从姜浒脑袋上穿裂时,那声枪响显得格外急促,像是一个猛烈的嗝儿。一丝光火从他脑袋上迸溅出来,闪现出一刻烟花般的图案。马帮人放下枪,没想到姜浒居然没有死,他脑袋蹭着地,一路血迹斑斑地靠着最后一口气爬到领头人脚下,抓住领头人的脚踝,“孩子杀不得,杀不得……”

说完这句话他才断气,领头人恶心地踩了踩他的手,一脚踢开尸体,“妈的这是个什么东西,脑袋崩穿了还没死,给老子抬到一边去。”

“大哥,孩子还杀吗?”

领头人回脸看看坤送,“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回驻地,动手,把他解决了。”

“升——”

两个马帮喽啰将坤送升起来,吊在房梁下。

“集合!举枪!”

十五个马帮枪手站成一个圆弧,每支枪的枪口都精准对向了坤送。

“开枪!”

崩裂震动的枪响一发接一发地穿破黑夜,瑟缩站立的米乡人跪在地上半仰着头。

坤送的身体,支离破碎。

“十车,记住,每年这个时候。”新的领头人在马上俯瞰跪服的米乡人,构成一幅奇妙的景观,“送给我们马帮人的大米,是十车。”

07

米乡人很快就从死亡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实质上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巨大影响,哪怕死灵的哀号夜夜起伏,米乡人也是充耳不闻。死掉的人已经死了,又能怎么样呢?夜下之死只是一个短促的颤音。跳过黑夜,米乡人看到第二天升起的太阳,又开始寻食放牛。掩埋掉死者的尸体,大家像孩子一样注意力迅速转移了,只有深山中死者尸体腐烂的声音在米乡阴暗的角落里散化成泥,渐次熄灭。

坤送死后,米乡一天一天安静下来。走在米乡的田野间,路过每户米乡人的窗下,里面传来的仍旧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争执,一些蝇头小利的算计以及一些阳奉阴违躲在别人背后的坏话。丢掉的鸡,新捞的鱼,赊了几天的账,月末龛米节的点心,从哪儿占来的几袋面粉的便宜,嫁给某人侄儿该得的彩礼,以及最近田野里长出来的新米,这些才是他们关心的话题。

不过我知道,大家得意不了多久,尽管田里有了新米,但那远远不够十车。

起初几天,那个被打死丈夫的女人收到了一些米乡人的同情和慰问。大家拿出食物和布料送去,让女人不要过于悲伤。女人相当脆弱,在家里都听她丈夫的,男人一死立马觉得没了主心骨,日夜神情恍惚。有人上门看望她,她也总是神神道道地说起男人在世时的事情和她反复想象的日后的悲惨经历。看望她的人听多了,也觉得很烦,没多久就没谁再去。那个月月底,女人丈夫的兄弟带人去了她家,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搬东西那天,不少米乡人都站在她家杂草丛生的荒地里议论纷纷,那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笑微微地送丈夫兄弟离开,全然不顾怀中婴孩的啼哭。大家都说,这女人已经傻了。

谁也没想到,女人第二天就自杀了。

那时一个伯父正带我在田间学习米术的基本要领,几个男人沿着田坎一路飞跑,吵吵嚷嚷地朝女人家奔去。伯父冲他们叫喊,问出了什么事,男人告诉我们说那女的死了。

伯父的脸沉了一下,抓住眼前那把枯萎的稻穗,“我们继续吧。”

“那女的死了?”

伯父“唔”了一声,继续向我传授如何分辨谷色,“认真点,看着我是怎么做的。”

事后我从春织口中得知了当天的情形。女人不知道是何时自杀的,她用一根麻绳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垂坠的双腿在有生之年离开了米乡的土地,化为僵硬的冷肢。人们将她从屋梁上放下来时,她的脖子已经勒得乌青。但这并不是最令乡民感到触目惊心的,最震骇的是后来人们在女人厨房的锅里发现了早已闷死的孩子。没人知道是女人疯了,还是濒临绝望杀死了孩子,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也许是马帮人的枪声,它们看似远去,实则久久萦绕,犹如死亡的气息,就算被一层层泥土掩埋,米乡人也逃离不了它们腐朽的味道。据说在女人的家里,米和水都空了,甚至连一把像样的青菜都没有。

女人也被迅速掩埋了,吃着生于大地的米,死后葬于深土,这似乎就是米乡人应得的归宿。女人死后不久,她丈夫的兄弟就拆了他们那间房子,因为在米乡人看来,有人自杀的房子都是阴房,是不能住人的。兄弟没办法,只好拆掉房子,在门口架了一口大铁锅,将砖瓦和房顶上好的毛毡炖在锅里煮了半月,想看看有没有人肯出钱买这些砖瓦。向来精明的米乡人怎么会出大价钱呢,就算要修房子也不会这么蠢,直到后来兄弟以极低的价钱出售那些建筑材料,米乡人才蜂拥而至,抱砖归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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