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乡
那年的秋天特别长,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更像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诅咒。站在茅草屋顶,人们可以感受到萧瑟秋天下米乡田野中缓缓升腾而起的古怪潮气。接连几天,很多米乡人都爬上了屋顶,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记忆。那个深秋,米乡历史上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米乡田野,颗粒无收。无旱无涝,一切种植过程都遵循着古术礼法,但偏偏播下的种子只生出无粮的空壳。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人向老人们禀报后并未引起米乡人的重视。那时米乡的稻谷正是饱满之际,老人们走到田间观察谷色也并没有觉得有何异况。但就在一个月后,米乡结出的大半粮食都发生了畸变,水稻纷纷凋落,瓜果水分丧失,最肥沃土地上种植出来的蔬菜将近枯死,水田里的莲花也无端被风折断。老人们面对这一切束手无策,查看了米乡所有的典籍也没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米乡人不得不开始坐吃山空。
荒年就这么来了,很多米乡人至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是饿死的。秋天快要结束时,米乡各家各户囤积了一个月的粮食竟然被吃空了,家里的东西吃完后,大家开始挖田间的野菜和山上的雨菇,但这也没持续多久,一个月下来,乡民把米乡周围能吃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寒冬迫近,由此米乡盛大的死亡拉开帷幕。
当时我们家还有些残米,那是父亲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我和父亲好几天没吃像样的东西,都是靠汤水填充饥饿。那天夜里,我饿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父亲忽然推门进来,让我小声点,然后带着我到了灶房。一进门我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父亲揭开灶炉下隐藏好的瓦罐,“就这点米了,这顿一吃,以后就没有了。”
父亲盛了一碗米浆给我,让我趁热喝掉,我用筷子挑起浆皮含在嘴里,丝丝入喉品尝着其中米香,父亲看我满足的样子,无奈地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你不吃吗?”我问父亲。
父亲笑了笑,“你先吃,你吃饱了,剩下的就是我的。”
“一起吃吧。”我放下碗,吞咽着,“也许我还能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
“我有枪。”
父亲顿时怔住,“枪?你哪儿来的枪?”
“是坤送留给我的。”我压低声音,“我可以上山打野鸡。”
“不行,你不能用枪!马帮人要是知道了,你就没命了,你听见没有。”父亲近乎喝令说,“我会想办法让你吃饱的,但你绝对不能用枪。”
米乡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落雪之夜,紧闭的门窗都被风雪打得砰砰作响,光是坐在家里也能听清后山米乡上鬼哭狼嚎的风声。我心神不宁地睡了一夜,不敢想象日后的生活,一闭上眼睛,我便觉得饥饿像一只豺狼在幽光浮动的山林中追逐我,拼命撕咬我的影子。我想到了坤送,如果他在,也许会有解决的办法。
第二天早上起来,米乡的雪已经停了,站在屋顶可以看见米乡的树枝和田间都积满了白雪,飞禽栖隐,水渠凝冻。一些架得简单的晾衣竹竿已经被雪压垮,有的房屋也被厚厚的积雪压得坍了下去,远处山峦白雪皑皑,甚至可以看到雪泥滚动后的痕迹。风从北面吹来,人们可以清楚地听见田间麦秆被其折断的声音。
落雪明显加重了米乡的灾情,冬天人们需要更多的食物来维持热量,吃不饱不说,冻也会被冻死。大家被迫到山里去找吃的,幸运的人可能会发现几株没冻坏的鱼仙草,有人找了一天吃的可能什么也找不到,翻来覆去,没几天就有人死在了山上。
父亲说他会想办法找吃的,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只身去后山找鬃狼的幼崽。鬃狼是一种相对温和的野兽,但一个成年男子要想轻松擒获也并非易事,所以父亲在后山守到半夜,一直等母狼出去觅食才下手,准备偷袭幼崽,还是被母狼发现了。
父亲是咬着牙从山上爬下来的。他的腿被母狼咬得血肉模糊,只能靠手抓住山上曲结的树根一下一下往下滑,一直爬到一户乡民的家门口靠最后一口气敲门才得以获救。人们将父亲抬回家时,父亲的脸苍白如雪,指甲里满是泥垢和血水,最惨的是他的双腿,包扎之后还流下汩汩黑血。大夫说,那双腿要是不锯掉,他就没命了。
我在父亲的床边守了整整一夜,一整夜都在哭泣。当父亲陷于如此困境后,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虚弱、不堪一击。在以往的日子里,在我羡慕那些田间少年的日子里,我曾一度阴暗地期望父亲可以一病不起或者干脆消失,那样我就能顺利成为一个无拘无束的像那些孩子一样肆意欢笑的混蛋,我将再也不用躲在家里翻阅古籍感受父亲无形的桎梏,但现在赤裸裸呈现在眼前的结局给我造成的不仅仅是迷惘,而是深深的绝望。尤其是大夫告诉我父亲从此将不可能站起来,我恍惚听见了烈风折断麦秆的声响。
我在心里祷告默念,坤送,你快回来吧,米乡需要你,米乡人就快死完了。
06
冬天过去后,荒情渐渐有了转机,一些田野里长出了食物,米乡人勉强度日,但大家怎么也想不到,更大的危机就潜伏在饥荒之后。
那天傍晚静得出奇,铜黄的天空转入苍灰,几只飞鸟从山腰飞过,山林传来一阵飒飒风响很快便归于平静。米乡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纷纷掩上了大门。我打开窗户,看到柔和的麦田和纷乱的鸟影,天色沉了,月亮的轮廓显现,有一种声音在逼近。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米乡人听见了飞溅的马蹄声。我凝视着庞大的黑夜,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米乡的田野上一下子起了风,那些盘旋于稻草人顶上的鸦鸟惊惶失措,甚至连流入田池的水流也加快了速度。接着人们就听见了马帮人的飞哨,他们来了。
随着一条条火枪上膛的声音,米乡人被手持火把的马帮人召集到了外面。没人敢反抗,米乡人在马帮人的高声叱喝下战栗如鼠,一个个规规矩矩地跪在了马帮人高大的马匹下。那时有的人已经睡下了,惊醒于马蹄声中裤子还没穿就被拎了出来,有的人脑袋被枪顶住连滚带爬跑到外面嘴里不停念着小心小心别走火别走火,只有极少的几个保持着尊严面色凝重动作缓慢地往外走,被命令跪下的时候也只肯单腿下跪。
男人们的畏缩反而让米乡女人显得卓尔不群,她们在米乡的地位和劳碌早令她们觉得自己贱命一条,如果手中没抱孩子,只肯被马帮人推一步走一步,就是抱着孩子的也在不停翻白眼,还有几个女人连胸衣也没穿,袒胸露乳跟马帮人胡搅蛮缠让他们有本事朝自己胸口上打,其中一个女人被马帮人扇了一耳光,扑上去就咬那个马帮男人的耳朵。
暹臻披头散发地跪在最前面,米乡人被俘获后都拿期望的眼神看他。但他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地位可言,马帮人连让当狗的机会都不可能给他了。
冷风袭来,火把在风中发出滚涌的呼呼声。领头的马帮人拿着一条鞭子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他开口说话时大家发现他不是上次那个领头人,“你们不应该怪我,要怪就怪你们自己,你们怎么能选出那么笨的一个领袖——给我抬上来!”
两个蒙面的马帮人抬上来一口棺材,一个拉出一根麻绳搭上身后房梁,另一个则拴住棺材中的东西,两人用力一拉,上身赤裸的坤送就那么被拉起来挂在空中。米乡人惊骇地望去,坤送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的一只眼睛似乎瞎掉了,下巴也歪在一边。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居然拉了一车炸药到我们马帮人驻地,炸了我们的驻地!”领头人憎恶地看向坤送,走上去用手痛击他的脸,“你们说他是不是疯了!他他妈就是疯了!”
米乡人跪在地上不敢挪身,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人现在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不过他竟然成功了!”领头人像个亢奋的演说家,“他一点也没辜负你们,他真把我们马帮人的驻地炸了个稀巴烂,可是他算错了,他没算到我跟我身后这帮兄弟,我们这一小队人马不在驻地,他更没想到他刚炸完我们就回来了,你们不是有条枪吗,怎么不给他带上?要是他当时带了枪,就不是现在这个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