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乡

“呃……上次我们来这儿,倒是听到过咚咚的声响,对吧,春织。”

“嗯,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

“那是我做的一个机关。”坤送说。

“机关?”

“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我和坤送跟着春织穿过层层密林,来到竹林外时,坤送深吸了一口气。竹林还保持着旺盛的荧光,我问坤送这些荧光是如何产生的,他说他也不知道,可能是从遥空幻境带来的。我们踩过一地妖娆的花群,咚咚的声响近了。

“你就是顺着这条绳子下去的?”我和春织站在井边,低头看悬坠的粗绳。

“嗯,别担心,我一个一个带你们下去。”

当我的脚落在井下潮湿柔软的地面上,我差点吐了出来。我看看脚下,是一摊浅浅的积水映着虚无的人影。春织正准备拿出萤罐,坤送直接点燃了火把,带领在前,“跟我来。”

火光映在墙壁上,前面一个曲折的回廊似的道路也显露出来。从这里看去,那更像是一条通往某个密室的暗道。我们三个人的脚步声在路上哒哒作响,传到里面就变成了空旷的回音。那个咚咚咚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转弯的时候,我看到墙壁上映现的我们三人的黑影,那像极了三只巨大的黑蝠。

“到了。”坤送停下脚步,脸庞被光照得熠熠生辉。

“这是你做的机关?”

“嗯,我想用它打开这扇门,可是不行,根本敲不开。”

路的尽头,在一扇黑色的大门前,一个结构复杂的由各种木具和几经弯折的铁器扭成的机械从墙上钻出来,犹如一条巨蟒倾斜在地上,另一端衔接着一个大型铁锤猛烈敲打着那扇黑色的大门。

坤送走上去卡住机关的一头,让其停止了运作,“看来只能寄希望于春织了。”

春织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那扇黑色大门上,一层灰尘从墙壁上弹了下来,我几乎感到整个地面都在震颤,坤送抓住我的手,我也赶紧去抓牢春织,三人退后,看到细碎的尘埃从黑门的缝隙中纷纷掉落,伴随着沉闷的旧齿轮咬合般的轰隆声,那扇门真的开了。

坤送走上去将门推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腐气息,我以为会有光缕飘来,可是门后仍是一片死寂的漆黑。坤送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是什么东西将他的目光打结。我和春织走上去,听到坤送嘴里轻轻地送出两个听不懂的字,“铁轨……”

“鬼?”春织惊叫,“怎么会有鬼!”

“不是,是铁轨,密传上提到过的铁轨。”

说着,坤送像着了魔一样跑起来,门后是两条长长的泛着冷光的铁杠,也就是坤送嘴里所说的铁轨。坤送疯狂地跑着,踩踏着两条长铁间的碎乱石头高兴不已。他舞动着双臂让我们快点,长长的头发飘了起来,仿佛已经去到了另一个洞天。而实际上,除了脚下多出铁轨之外,我们仍旧处在洞窟般的地下黑室里。奔跑时,我的眼睛被风吹得有些迷乱,身边倒退的墙壁似乎也飞了起来。

风呼呼地从不知名的地方吹来,越往前跑,空间就越开阔,黑室变成了一个无论长宽高常人都难以触及的巨大暗洞。我拉着春织,被坤送莫名其妙地感染了,顺着铁轨往前飞奔,我俩也一直相视而笑,越笑越疯。

就在这时,我俩听见“咚”的一声,那是脚步跌乱身体坠倒的声响。我们慢下来,小心翼翼地往前看。摔倒在地的坤送毫不在意身上的擦伤,他笑呵呵地举起一只胳膊,指着他身边我们面前的庞然大物,“看,火车,这是火车!”

后来我知道,那是一架老式火车,仅有一节车厢。泛黑的车身说明它当时已经垂垂老矣,庞杂笨重的设计也早已经被淘汰,但从外面看上去多少还有些雄壮,特别是第一次看见它时,我和春织都认为那是世界上最为豪华的车辆。

“好大的轮子。”

“真的,比磨盘还大。”

坤送满脸溢彩,“铁轨,火车,这些在密传里都曾有提及,我们找到了,坐上火车,就能去传说中的遥空幻境!”

坤送站在火车下面癫狂地号叫,像一只猎捕到美餐的野兽。他的影子也在墙壁上扩张成一个巨大的穹,简直大得吓人。

但是,很快他平静下来,回脸对我和春织说:“你们走吧。”

“我们?难道你不去吗?”

坤送摇摇头,“你们忘了,马帮人还等着我呢。”

05

那天早晨的雾特别大,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白雾。人和房屋的影廓全被掩埋,白茫茫的天地间唯有声音可以洞悉。一大早,米乡人听见了嘎吱嘎吱的车轮转响,大家走出茅草屋,穿过滂沱大雾看到坤送拉着一辆大车朝后山马帮人的驻地走去。大家默不做声地跟在他身后,发现他手里什么武器也没有拿。走过乡民身边,坤送一直保持沉默,目光和暹臻交触而过也未留下只言片语。米乡人跟在坤送身后,一个个都用惶惑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走到后山脚下,坤送转身向大家挥挥手,“回去吧,你们都回去!”

米乡人停下了脚步,一个也没离开,他们同样也没说出任何叮嘱祈祷的话。坤送笑了笑,故作轻松,“没事,要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你们都回去吧。”

我躲在人群中,看到暹臻脸上僵冷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坤送的身影就那样渐渐淹没在迷白的雾气中,尽管那背影很模糊,但仍旧可以看出决绝和悲壮。米乡人目送他离开,直到天空中传来的车轮转响如同一个忧郁的回音被雾气打湿,父母们才领着孩子回去。父亲带我回家时,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春织,她不断地朝我这边望过来,瞳中流转着飞鸟一般的惊惶。

回到家,我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房间里传来纸张的抽送声和瓦罐碰撞的叮当声,父亲走到门口,招呼我进去,“米遥,过来帮一下忙。”

父亲房间中央堆放着各种书籍,他将那些书分了一半给我,一边告诉我归类的要求一边作示范,他说:“很快你就要用到这些书了。”

我翻动其中的几本,那都是记载米乡各类米术和秘方的旧书,父亲抽下我手中的那本归好类,“从明天开始,你就从坤送那儿搬回来,跟我学习米术。”

“搬回来?为什么搬回来?”

“你还不明白吗?”父亲说,“坤送八成回不来了,今天一去,必死无疑,这样一来米乡就会产生新的继承者,依你的资质,完全有可能。”

“你是说坤送现在为了米乡送命,而我应该为成为他的替代者做好准备,一边跟你一起归类这些书一边盼着他死?”

“你懂不懂现在的局势?”父亲压低声音怒吼一句,关上窗户抓我到墙角,“你以为坤送是跟谁作对?你以为坤送这样就伟大就光荣了?坤送这一去,米乡后面灾难重重,我现在教你米术,等到米乡平静点了,你才有立足之地。”

“立足之地?”我冷笑一声,“觊觎米乡最高的位置,那就是我的立足之地?”

“那你想怎么样?”

“现在不该是所有米乡人团结一致的时候吗?可你现在就让我盼着坤送早点死?”

“不是谁要盼着他死,是他自己送死去的。”

“那也是为了米乡……”

“够了!你最好照着我说的做。”

我看看散落满地的书,一脚蹬开,“坤送不会死的。”

那天中午,我家门前燃起了一股浓黑的烟雾,那是父亲在焚烧我曾经积攒下来的各种玩具和画册。那些我童年视为宝藏的战利品,那些从伙伴那儿收集到手的动物甲壳,还有坤送每次打完飞禽后送给我的五彩羽毛统统在我的眼皮底下化为灰烬。我记得父亲焚烧它们时一眼又一眼地朝我这边瞥来,口中念念有词。我站在屋檐下,满脸的屈辱感,当他将我最喜欢的春织送给我的一对泥人扔入火盆中,我努力维持的最后一份尊严在麻木的表情中彻底崩溃。我看着那一对泥人化成黑灰,飘散成烟,眼泪一下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坤送一去不返,马帮人也没再出现。米乡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坤送消失了,马帮人也消失了,米乡突然落入了诡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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