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不下的舞台
文/邻居家的猫
(一)像一株植物一样生长
记不起母亲的脾气是从什么时候坏起来的,好像自然而然地她性格就暴躁起来,翻脸比翻书还快。她总是坐在轮椅上对着窗外指指点点。“什么鬼天气啊,雨下个不停,还叫不叫人活啊!”“半个月不下雨,非得干死人!”“风大,衣服全刮走好了!”有时候她会用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声音叫我,顾遥,顾遥!我便要拖着我的大拖鞋从里屋跑出来,无论当时我手上在做什么事,都得停下来,到她身边。哪怕她只是要我给她拿份报纸,按她的道理,没什么事比她的呼唤更急。自从她不能再行走的那一刻,全世界便要围着她旋转。
总之我有一个坐在轮椅上常无理取闹的抱怨天气的母亲。她的叫喊就像圣旨一样不可违抗。要不然,她就可以喋喋不休地念上整整一天。连做梦,都可以梦到她唾沫横飞指着我鼻子数落我的样子。
有时候,我觉得最幸福的事情便是用被子蒙着头,踏实地睡上一觉。因为我无法安稳地睡觉,母亲在半夜会起来上厕所,我得爬出被窝,给她开亮房里的灯,然后背她去厕所。
课本上说,环境改变生物的生理特征。我果然被母亲训练得力大如牛,班上的男生都没我力气太。
在他们眼里,顾遥就是——高个儿,身体结实,力气很大——像男生一样的女生,别的便不了解,不清楚,印象不深,没多大来往。他们都说,顾遥是这么个人,像一株植物一样生长。
(二)曾经的芭蕾舞
四喜经常来找我。而母亲的脾气通常是在有人来的时候得到控制,所以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她是个怪脾气的妇人。四喜似乎很喜欢接近母亲。她在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推母亲出去散步。很多时候我都很羡慕四喜,她可以和母亲这般亲近。似乎,我很难感受到那种亲切。
晚上的时候,母亲留四喜吃晚饭,四喜更是开心。
饭桌上四喜似乎是脱口而出:“听说阿姨是著名的芭蕾舞老师,肯定很风光呢!”
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芭蕾舞!曾经确实很风光,到处去表演,拿奖杯,参加晚会,走到哪都会有敬重的叫一声,杨老师!收到的鲜花和掌声数不胜数。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天天面对着一米宽的窗口,那一小块蓝天,还有一台29寸的小彩电,更多的便是订来的报纸了。
母亲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四喜低头不敢再吱声。
“当初是挺风光的,但现在也不见得那么热爱芭蕾舞了……”母亲放下筷子了,转着轮椅回房了。
四喜拉拉我衣角说,顾遥,你妈肯定恨死我。
我把剩下的饭菜放到冰箱里,说,她脾气怪起来,没有人能劝得动。
四喜眼巴巴地望着跟前的房间,咬下嘴皮,悔恨万千的样子。
“以后跟跳舞有关的事,你统统别提了,要是腿不能康复……真难想象。”四喜狠狠地点头。
(三)无法延续的篇章
杜叔叔来接母亲去医院做定期检查,他站在屋中央,突兀地显示着他的高度。他背着母亲下楼,我拿着轮椅跟在后面。如果,我是说,如果,杜叔叔成为我爸爸,该多好啊!虽然这样想多少对已过世的父亲不忠,但是家里需要有这样一个人。这些年家里都只有我和母亲,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自己张罗,我们吵架时连个说合的人都没有。杜叔叔是最适合的人选,他对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尽收眼底。
“顾遥,去拿条毛毯给妈妈盖上!”杜叔叔打断了我的思绪。
门诊室外的长椅上,杜叔叔问我,母亲最近情绪怎样?
时好时坏。有时候像个孩子一样闹得凶……
母亲出来了,杜叔叔被医生叫了进去。我递给她水。她的手指在杯沿上来回划着圈,最后还是没喝下去。我要知道医生对你说了什么。母亲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杜叔叔。
“医生要你好好休息。心情要保持开朗,没事的时候可以练习一下走路,”杜叔叔给母亲盖好毛毯,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以后小遥就在睡前帮妈妈练习一下走路吧。刚开始不要急,一步一步来。”
“既然出来了,我们就去逛逛吧,想去哪看看?”
“你老实说,我还能上台么?”母亲急切地拉住杜叔叔的袖子。
杜叔叔站起来,沉默了好一阵,说,休息吧,你也该休息了。
休息吧,你也该休息了。
像个晴天霹雳。
这么说,就是不能再跳舞了,是么?
嗯。我和杜叔叔都站在她身边,却什么也做不了,感觉到的全是母亲的无助。
(四)延续一个人的梦想
四喜是偷偷和旁边的男生换位置坐到我身边来的。躲过语文老师的视线递过来一张小纸条:“求求你了,顾遥,你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我拢了拢头发,这个冬天才留的,只长到肩膀,低下头写字的时候,会掉下几缕,枯黄的发尾,似乎没有营养,心想,还是去剪了吧。
回过去的字条简短极了,说的是:“我真的不会跳。”递给四喜,四喜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
下课后,四喜拉拉我的手,嘟着嘴巴,用眼睛告诉我,她希望我回心转意,心又那么一点一点软下去,“要不,我们放学再说。”我说,显然有了商量的余地,她欢天喜地地把桌上的书,笔记本一合,全抱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四喜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校庆上要每班出个节目,四喜无可奈何,班上有才艺的同学并不多,没几个有把握能上台的。惟独顾遥的芭蕾舞。有个男生站出来指着我说,一时间,我变得不知所措,像受惊的动物。慌乱地跑出教室,大家惊奇地看我过于夸张的反应。四喜追出来,说:“顾遥,同学说的没错,你妈跳的那么好,你肯定能行。”
“我不会跳芭蕾。”硬生生地丢下这句卡在喉咙里的话。呼吸似乎就平缓了下来。是有点不近人情,会觉得不合群吧,还是个有点孤僻的人,不为班级做贡献,他们这样想,也很有道理。
但我不能跳芭蕾舞,似乎被母亲传染,想急切地逃开与芭蕾,与舞有关的事情。
心里又开始变化,立场又坚定起来。
“还是不要跳了吧。”四喜坐在对面。挪动的筷子停下来,面条“唆”的一声从筷子上滑下来。
“怎么了,都说好了的,不跳的话,班上就没节目能上了。”四喜又嘟起她那嘴巴,很委屈的样子说。
要不让小胖他们唱歌,平时他不都是K歌之王呢!
那哪能参加比赛啊,都是些瞎胡闹!
孟琳琳弹琴也很好啊。
上个星期她把手指给划破了。
那么凑巧啊?
就是那么巧了。你就帮帮我吧,我们都那么好了,再说了,你妈不能跳了,你就不想帮她延续她的梦想吗?
延续下去,获得那些曾经属于另一个人的掌声,鲜花和名誉。也可以穿上那美丽雪白的芭蕾舞服装,在偌大的椭圆形舞台上轻盈地旋转,舞动,像精灵一般。把所有的一切从一个人身边嫁接到另一个人身上,让所有的都延续下去,不随着一场交通意外而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