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乔安娜

尽管他更希望那些雕像能够被格调高雅的艺术画廊或是规模宏大的美术馆请去展览。

我把手中的钞票一张张数给他,说:“你知足吧,人家要了你一大半作品,剩下的那些,你在拆迁前可以找个搬家公司运走。”

我没有让他知道,此刻我数给他的钱,有一半是我平时积攒的零用和这个新年的压岁。Fantasy的老板看了雕像作品后,出的价钱要比我告诉林永恩的低得多。

但是怎么办呢?已经开春了,工作室所在的小巷,拆迁工作进入了倒计时。

林永恩伸出双手,轻轻按动了下大拇指,表示谢意。

“我们之间,不需要用‘谢’这样的字眼啊。”

春光浓艳,我知道面颊上一定升起了粉红云霞。

他的灰色羊毛衫沾染着柳叶清香,倚在他胸前的我听到心脏跳动的声响,传达着无法诉诸言语的心意。这是一个美好的春天,所有的花分外艳丽,所有的树叶都绿意盎然,我身旁的无声的少年,开启了一个色彩绚烂的世界给我,有爱的世界。

我是沉浸在爱里的不知所谓的女子,爱得昏盲且甘愿,现实的种种是俗世的考量。我就是爱他的无言,爱他内心的干净手指,爱他拂去我额前乱发时的宠溺眼神。

尽管身边的人都在纷纷议论着,曾云乔的男朋友是聋哑人。

林永恩很少对我提及他的家人。我只知道他的家在新城区城西,是有钱人聚居的地方。但是高中毕业后他便选择离家,独自守着古镇的工作室,租住它旁边的一间小屋,靠给各个流行期刊画插画养活自己。

我问他:“拆迁以后你住哪里?”

他有些迷惘地看向小巷深处,被雨润湿的天地,一片雾气蒙蒙。

“重要的,是余下的那些雕像。”

近日里他反复向我强调的,便是这个。

他如此宝贝那些灰白物件,落向它们的目光,竟也是淡淡的温柔。不知为何,我的心头涌上微酸情绪。又暗笑自己敏感,居然会和没有生命的雕像争风吃醋。还是,我已如此在乎他?

我们踩在木质阁楼的深棕色地板上,脚边是放置了那些雕像的纸箱。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以前那些作品不知道怎么样了。”

Fantasy。自从拿到钱,我便不再过问那些雕像的状况。沦为简单装饰品的“守望”,还有几座插上了翅膀的其它作品,它们都可安好?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带永恩去Fantasy是个错误决定。那里不能构筑梦幻,而只会让梦破碎。

新城区最繁华的步行街,一家商城的地下室。Fantasy Caff的醒目招牌流光溢彩。萨克斯伴着钢琴的优雅乐声,熏陶了耳朵,却无法蒙蔽我的双眼,也无法洗涤林永恩看见大厅中伤痕累累的“守望”时那种彻骨的心痛与失望。

他的手加大了力道,抓得我那样疼。我努力地做好口型:“回去吧,我们回去吧?”

但是他不理会,放开我的手,不管不顾地冲进包间,一间,一间,又一间。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守望”上失去翅膀的鸟,脱落了叶子的大树枝桠。灯光并不强烈,却酸涩了我的眼眸。

无措间听到一阵嘈杂,在缓缓流淌的背景乐声中分外刺耳。林永恩怀抱着一大堆雕像从包间区快步走出来,被台阶绊了一下,“哗”的摔倒,却仍抱紧了那些或有了裂痕或被写上抒情小诗的雕像。

他蜷着身体,落拓又绝望的姿态,有一尊天使在他怀里砰的碎裂。

侍者与保安上前来,以为来了踢场的无赖。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前拦在他们面前,大声叫着:“叫你们的老板来这里!快点!”

我所酝酿的、质问其为何不好好对待这些艺术品的话语,在得知对方便是林永恩的父亲后,烂死在了心底。

那个夜晚我一直在大厅里等待,耳边的乐曲换了一首又一首,跑场的歌手走了一个又一个。我努力地想从那道“闲人免进”的门旁听到些许信息。一个父亲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阻止孩子从艺,将他拉回他们认同的道路。这精心设下的局,为何又要等着我们自己闯进来。

“你想像他一样吗?你有没有替我们考虑过?!还想让你妈伤心是不是?”

模糊地听到这几句,然后便是林永恩摔门而出的声音。他站在了我面前,面无表情。

我欲上前拦住决绝而去的他,却先被一个侍者拦住:“曾小姐,我们老板找您。”

是否所有俗世爱情中的阻碍都有相似的轮廓。诸如为爱不顾一切的灰姑娘得知身边的人竟然是某某事业继承人,然后创始人适时出现将门不当户不对的二人生生拆散。历尽坎坷后,结局逃不过分与合,赚尽旁观者的笑与泪。

现在的我,便一边听着眼前人的诉说,一边估量着我和永恩的结局。我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内心却兵荒马乱。外头不觉中换了垫乐,激烈的鼓点时不时敲击着我的耳畔,原本显冷的室内,我的手心一片潮润。

从他的口中,我第一次听说一个名字:林永慈。林正南的养子,林永恩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那些雕塑作品的创作者。

林正南是古青市富甲一方的房地产商。在永恩之前,由于婚后久不得子,夫妻二人去了医院检查,得出结论妻子要想生育很难。林正南虽是商人,却重情意,从未产生背弃妻子的念头,于是去福利院抱养了一名出生后遭弃的男孩,起名林永慈。然而六年后妻子却意外怀孕,孩子便是林永恩。

林永慈从小便热爱美术,醉心于用画笔手指涂抹揉捏出世间百态,每每望向自己创作的作品时,清俊的脸总是浮现满足的笑容。这让一心想将两个孩子培养成优秀商人的林正南有些失望,却也不忍折断永慈的梦想之翼,转而关注永恩。

只是他始料未及的是,永恩三岁时生病造成的听障和语障。而且,由于父母忙于事业很少陪在身边,由小阿姨带大的永恩对哥哥依恋渐深,举手投足全以兄长为榜样。比如再大一点的时候,也随着哥哥一起,在画板上涂涂抹抹,沉迷于颜料,黏土和石膏。

林正南劝阻无效,当着永恩的面撕碎永慈的画作,以示警戒。然而永慈从未放弃梦想,永恩于是亦步亦趋。

“那么,”Fantasy的老板看着我,“你能够阻止永恩吗?”

我握着一杯早已冷掉的苏打水,明白他的潜台词:帮他的儿子回到从商理财的正道,然后我和永恩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

走出会客室之前,我问:“我可以知道林永慈现在在做什么吗?”

他低头看牢桌面一点,语调生硬冰冷:“他死了。”

于阁楼再次见到林永恩已是次日凌晨。他只穿一件单薄衣衫,背倚床沿,头埋进双肘间。我上前触碰他的肩膀,他想要避开,身体轻轻晃动了一下。就是这么细微的动作,让我的泪一下涌了出来。我知道因为那些作品不得善终,我们之间已生嫌隙。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看我。视线越过他,凉薄夜色中,一箱子石膏碎片,狰狞的伤口仿佛在诉说着破碎的往昔。我似乎看见回到阁楼的他,面对这些被人蔑视价值的作品,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我试图以拥抱他的方式来传递心疼与鼓励,却被他狠狠推开。

永恩你何必这样?这只是又一个挫折而已,不是吗?

我的内心与林正南的嘱托相背。

然而下一秒,我所有的劝慰话语都堵在了喉咙。他发出暗哑的、支离破碎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却深深感觉得到的悲愤。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这些是哥哥的心血啊……全部都是……”

我透过他凌乱的手势破碎的声音,窥见他心里的故事。关于他的哥哥林永慈,关于他对弟弟无偿的好,和,无疾而终的爱情。

美院的优秀学生,意欲出国深造。塞纳河畔的城市,有他的梦。

对于偏向由林永恩继承事业的林正南来说,永慈从艺并出国有正中下怀的意味。如果永慈不在身边,也许永恩亦能够收敛心思,专心于考学。林正南如世上许多企盼着家族后继有人的严父一样,希望儿子循着他画好的蓝图——于名校学习管理,于国外进修MBA,于公司积攒实战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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