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乔安娜
然而那年夏天古青市突然盛传,林氏集团的长子爱上了老城区小巷里的卖花姑娘素素。
“……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总是笑着,每天都很麻利地帮花店老板捆花,包装。”
这是彼时十六岁的少年林永恩的印象。
只是,素素辨不清世上的色彩,永慈笔下再浓郁的色调在她眼里都只是灰白一片。
林永慈是勇敢的男人,在她的退缩中坚守。
然而他并不知道,素素的逃避除了认为自己无法成为他艺术生涯的心灵伙伴外,还有林正南对她的告诫。
“爸爸对素素说,永慈要出国深造,以求在艺术上更加精进。他有可能不回来,因为国内的环境并不那么适合艺术家的发展。你也不希望成为他的负担吧。”
于是爱情演变成一场费力的追逐。
“那个时候的哥哥,再也没有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我想,有多爱,就有多心痛。云乔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落魄,把自己关在工作室,没日没夜地雕塑作品。他是学油画出身,却甘愿为了素素放弃世间所有的斑驳色彩。”
他甘愿放弃世间的斑驳色彩,可是她却没有勇气跟随。分别的那天,她在十字路口给他最后的拥抱,然后转身。模糊的泪眼更加看不见失色世界中红绿灯的转换,一阵刺耳刹车声后,他最后的姿态,是张开犹如翅膀的手臂,紧紧护卫着身下的她。
“我还留着当天哥哥撕成两半的赴法机票,时间就那么定格在世纪末的那一天。哥哥说他要离开家,这个家是我的,不是他的。他让我好好加油,听爸爸的话。他知道的,什么都知道。可是……可是……”
纵使明白这个总在身后仰望跟随的孩子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牵绊,他一定依然把最深厚的兄弟情谊给予了他。那是一定的吧,否则为何我面前的男孩哭得抽噎不止,放任自己的哀伤流淌在静谧的深夜。他是想起了两人之间怎样的温情点滴?
哥哥把大块的蛋糕让给弟弟,哥哥承担起弟弟打碎玻璃的责任,哥哥把积攒的钱换成上好的画笔悄悄放在弟弟的枕边……
罕见的倒春寒袭击了这座江南小城,原本摇曳在春风中的粉白粉红花朵仿佛一夕之间全数凋零。我裹紧身上的棉风衣,踏着零落和泥的花瓣,往返于小巷与学校之间。每天抱回几尊完好的雕像,终于撑满了我的两个行李箱。室友们惊叹着,也宽容着我笨重的箱子挤占本就不宽裕的空间。对此,我心怀感激。
目光投向床头厚重的书本——《亲爱的提奥》。我曾在欧洲艺术史选修课上翻看文森特写给弟弟提奥的书信集选摘。因为兄长过世而自责不已的提奥,半年后亦于郁郁寡欢中病逝。提奥的妻子乔安娜整理了文森特·梵高堆积如山的油画和素描,以及写给提奥的数百封信,在她和儿子的努力下,文森特声名渐旺。
那么永恩,如果你决意做追随哥哥的提奥,我自然也要如乔安娜般义无反顾地帮助你成全梦想。和你一起做个艺术的流浪者,过有你有我、有画笔、有爱的生活。
这样果决的力量,从那对著名兄弟的故事中得来,传达给爱的人知道。
当初夏的风送来第一缕渗着清甜花香的空气,永恩在我身后的阳台上支起画架,专心地涂抹。这一间位于新城区仅供他容身的简陋出租房,并不妨碍他时而信笔作画的安闲心态。他笔下是素淡清浅的水彩色调,抒发着对这个世界的平和感情。他终于走出FANTASY那一晚的阴影。而那一夜心事的交付,亦是我与他真正坦诚相对的开始吧。
我依然忙碌着,学业之余,帮永恩联系着市内的各个画廊咖啡厅,甚至美术学校的小型展览,为给永慈作品一个好归宿。
遇见同学或好友发问,我会笑着说,嗯,在做一件艰难,但是美好的事情。
言语中,是带着些许骄傲的。不是不知前路崎岖,只是爱与梦大过太多现实阻碍。何况,每当左转或右看,身边总是有一缕微笑的温暖,一双手掌的等待。
又一个初凉秋日,我接到许久未曾联系的林父的电话,再一次于FANTASY的办公间与他相对。
我看见他骤生的白发,仿佛一夕苍老。他说着对于永慈之死的悔恨,猝然落泪,他说当初希望能够专心调教永恩,才大力支持永慈出国的决定,并非真的狠心用门不当户不对的理由逼迫素素放手令永慈毫无挂碍地离开。他说不支持永恩从艺是不希望他步永慈的后尘,艺术家这条路要吃很多苦,更何况林氏有个很大的摊子需要人接管,现在就得开始。当他把自己的诊断书放到我面前并说拜托了现在我真的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为我分忧而现在只有你才能劝回这个人时,我的心头涌上难言的苦涩。
面对一颗为父之心,我突然语拙。
告别之前,我终于开口问:“伯父,你认真地看过永恩的作品吗?”
“不论是他赋予永慈那些雕塑的飞翔姿态,还是他自己笔下的素淡色彩,那都是打从心底热爱艺术的人才能呈现出来的。并非只想着要有所获得,并非只想着追寻哥哥的脚步。拥有自己真正热爱并甘愿为之奋斗终生的梦想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有人穷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热爱什么又要寻找什么。”
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在为永恩和我的梦想作最后的努力。
他没有说话,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可能是没有料想到眼前这个看似乖顺的女孩亦有如此坚定执拗的一面。
走出FANTASY,我于向晚夕照下的长街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去。
霓虹初上时,耳边再次响起《Vincent》的惆怅旋律,时光仿佛飞速退回去年此时,苍白清瘦的少年定定地看牢我,央我做他的手语翻译,眉眼间的忧郁蛊惑人心。
但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永恩带了自己的最新画作来学校找我。下午的操场,秋阳淡淡地铺陈开。不远处的足球场上男生正在奋力厮杀,争夺着校际联赛的决赛权。永恩倚着乒乓球台,视线不经意飘向那边,分明是带着点儿欣羡的,我看得到。
见我到来,他笑着放下背包,但是我按住了他准备拉拉链取作品的手。我不确定在看到他饱含感情的作品、孩子般兴奋的描述后,还有没有勇气说出酝酿好的话。
开始,他一味地微笑,平静地听我阐明他与父母间的重重误会。直到我告诉他林父的近况,他的脸色骤然一变,怕我知觉般微侧过脸去。
不知名的鸟儿成列地向南飞去,羽翼划过淡蓝的天空。我仰着脸,努力地抑制住眼眶中的湿意。不是不希望眼前的人只是个坚持梦想的执拗孩子,抛却一切现实长伴我的身边。可是,我想着林父的苍老面容,与另一张脸在我眼前重叠。那是妈妈去世后独力抚养我成人的爸爸的脸。而他递给我的那张诊断书上赫然写着:胃癌。
我知道,现在的我们都无法完全明白为人父母的感受,他们对子女的希冀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强求往往都是出于爱,当时我们以为是寻常的深情。
一直沉默着。霞光从浓烈潋滟的夕阳中漫射而出,向前铺陈开来,到了脚下,变得疏淡稀薄,渐渐隐没进我们的影子。
他终于拍拍我的肩,我却不敢抬头,怕泄露眼中的依恋与不舍。
他的小指点在胸前,正对着我的视线。
“对不起……”
我模糊的眼睛看完他最后的手语:右手贴在下颔(“等”),伸出食指(“我”)……
我抓住了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
滴落在袖口的泪滑进手肘,涩涩地蠕动,但,是温热的。
……
我错过了“乔安娜”的剪彩仪式。那个时候,我正一边联系着实习单位,一边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完全无暇关心又一家艺术画廊的开张。
直到回校办理退宿手续,我才从室友手中接过早已过期的剪彩邀请函。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红色请柬上的娟秀字迹。永恩从未跟我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