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少女
文/小熊洛拉
关于爱和仰望,迷失和寻找,执著的少年们,将得到命运最温柔的眷顾。
这是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老师正在讲台上奋笔疾书,转身的片刻会有些许同学偷吃桌斗里面的零食。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祥和。我正在座位上感叹着“诗意”的情境,陆安棉趴在桌子上准备约会周公还不忘嘟哝我一句“神经啊你”。我在下面狠狠给她一脚,丝毫不顾及她和我一样是女生这个事实。她不便叫出声音,只能两手挠墙继续做“倾倒”状。
忽然教室里发出凄厉的一声尖叫,数学老师的粉笔非常配合地坠落到地上,坐在陆安棉前面的眼镜美少女惊慌失措地在座位附近跳来跳去。陆安棉站起来,伸手拿掉她衣领上的小虫子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十分不满地跟那虫子说:“叫你不要乱跑了,找死啊。”然后在同学们一脸骇然的表情中坐下来,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一脸无辜地看着正在怒火中烧的数学老师。但那老头儿并没有因此宽恕她,如果我也五十岁,也神经衰弱,也一个月被这样的惊声尖叫吓到四五次,我肯定不带丝毫犹豫地给这小妮子踹出教室去。所以老师的要求完全不过分,他说:“陆安棉,你下课过来跟我谈谈。”
陆安棉的头发长长的软软的,微笑的时候看上去特别得乖,但她骨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安分的迹象。这一点从她的个人爱好中就看得出来,她的个人档案里,爱好这一栏永远写着,热爱自然科学。我认识她十一年,这话她从小学同学录一路写过来。看到这句话的人,一般都会慨叹下这崇高的爱好并投以欣赏的目光,但这么写有点儿太宽泛,完全可以具体为,“热爱虫子,热爱瓢虫。”
放学铃声已经响过很久了,陆安棉还在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我坐在桌子上低头瞄她,“喂,你还不去找数学老头儿谈话啊?”“嗯?”她装好笔袋看着我诡异地一笑说:“我正要和老师去探讨崇高的志向和伟大的理想。”“神经啊你。”我从来都是这样毫不客气地打击她。“把我的虫子收好。”她丢给我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有三只形状怪异的虫子在塑料膜上一动不动,我仿佛能看到它们瞪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我还来不及反应,陆安棉已经背着书包一溜烟儿地跑出教室。“喂——”我也只剩下跺脚嘟囔的份儿了。
认识陆安棉的时候,我还是那种很小女生的小女生,喜欢花裙子爱玩洋娃娃,过家家酒的时候总要当妈妈,但是陆安棉的出现几乎颠覆了我所有正常的理念。她刚搬到我家住的这个大院的时候,穿着一身小迷彩服非常酷帅地靠在搬运公司的大汽车旁边,我站在门口张望她,她就过来和我打招呼,说话那叫一个脆生。一开始我真拿她当小男孩儿了,还脸红着,天晓得我脸红个什么劲儿。
那天晚上,陆安棉的爸爸妈妈带着她来我家拜访,我带她在房间里玩布娃娃,陆安棉说这个没意思死了,非要带我去参观她的收藏,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罐子奇形怪状的虫子!还有一个透明的玻璃橱窗展示着整齐划一的瓢虫,好像列队的战士一样,我当时那个尖叫,就跟房子着火我家烧光光那么惨烈。陆安棉安慰我,别怕,筱寂。回头我带你看更有意思的。
在当时我对陆安棉的感觉除了恐怖还是恐怖,女孩儿就应当怕虫子啊。而我妈在我第一次被陆安棉拉到小山上捉虫子划破了一条裙子后,对这姑娘的评价就成了——以后少和她玩儿,还是规矩点儿好。
但是陆安棉开始让我着迷了。
数学老师的战斗力似乎变得强大了起来,我在学校外面靠着路灯都快睡着了,陆安棉还没有从办公室出来。我等得十分不耐烦,叉着腰站在学校大门口正中央大吼一声:“陆安棉——”“要死啊。”传达室的老太婆跑出来颇有要教育我一番的架势。我马上溜到路灯下,继续无所事事地靠着那根冰凉的柱子。“你才要死咧。”陆安棉脆生生的嗓子响起来,我激动地要冲上前拥抱她。但是马上反应过来是这妮子害我在学校外面站了这么长时间,就使劲儿翻白眼。她瞪了刚才那个骂我的更年期老太婆,挽着我的手说:“回家。”又瞪我,“辰筱寂,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儿火力啊?”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热爱虫子与众不同的女孩儿陆安棉就近乎是我的半个守护神。只要有人欺负我,她一定是第一时间出现将那坏蛋打跑的人。她会把毛毛虫做成标本别在衣服领子上,看上去不是一般的强悍,没有小朋友不害怕她的。
回家的时间自然晚了很多,桌子上的菜却明显的还没有人动过的样子,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边调电视频道,一边冷冷地问:“怎么才回来?”“唔。”我愣了一下才断断续续地说:“请,请教功课。”说完就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站起身端着那些菜去厨房,重新再热一遍。我已经放好书包坐在桌前,她就看着我吃饭,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几天要考的试,考试过后就要选择文理分班。没吃多少我就饱了,放下筷子说:“妈,我回屋了。”她还一个劲儿地往我的碗里添饭,叫我再吃一点儿,我说:“妈,我真的饱了。”她忽然幽幽地问了一句:“筱寂,你是不是嫌妈妈烦了?”“没有。妈,我去学习了。”她的眼神莫名的让我觉得压抑。
我一直是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我就像是她生活的重心,她从来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甚至会安排好我未来要走的每一步,我只要按照她的意愿一步步脚踏实地地走下去就可以了。但是这样的我早已疲惫不堪。我不喜欢跳舞,但我学了很多年,依然记得第一次压腿的时候,我疼得哭出声来。我不喜欢奥数,却要趴在屋子里整日整日地做那些厚厚的习题,只因为她的意愿,她的安排,她对我一切一切的期待。就像现在,她希望我如她所愿那样选择升学和就业都比较容易的理科,并且像我这样的成绩,这样的选择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忽然就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似乎这十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一天,哪怕是那样短短的一天。
“辰筱寂!”
“辰筱寂!!”
“嘿,你发什么呆。”陆安棉在桌子下面给了我一脚。我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老师已经叫了我的名字两遍。“老师叫你去黑板上解题。”陆安棉懒懒的声音提醒我。我抬头看到黑板上密密麻麻的习题板书,放下手里的笔,规规矩矩地走上讲台。课间的时候陆安棉偶尔趴在三楼的护栏上看下面的人来人往,然后用不同的词语形容每个路人走路的姿态,比如那个人是生龙活虎型,那个人是有气无力型,那个人是变态神经型,因为那是个男生走路扭扭的。“至于你呢,”陆安棉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你太规矩了,连走路都是一样。唉。”还特别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规规矩矩的我似乎会按照某个既定的轨道规规矩矩地周转下去,永不变更。然而你知道,事实总是会和你预想的有太多的不同,它总是会出其不意地带给你很多惊喜或者惊骇。
我工工整整地把答案和思路罗列在黑板上,老师满意地朝我点头微笑,我把粉笔撂在桌子上,继而又规规矩矩地回到座位上,陆安棉趴在桌子上懒懒地看我一眼说:“你总算开始觉得痛苦了。”当所有的人羡慕我的好成绩的时候,只有陆安棉会趴在护栏上和我说一句:“你太规矩了,规矩得快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没有了。”
陆安棉会有各种各样的周末活动,她总是会第一个过来邀请我参加,不管心里多么的想去,只要妈妈站在那里,皱着眉头和我说,还有多少多少的习题没有完成,我就只能咬着下唇摇头。回来的时候,她会拍各种各样的图片给我看,我就猫在被窝里,看数码相机里记录下的那些快乐的瞬间,我总是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陆安棉的快乐,就像我自己的那样真切而不容忽视的存在。
那种快乐,就像我终于看完藏在书桌夹层的图书一样,没有丝毫的差异。其实我也并不像陆安棉知道的那样,完完全全的没有自己的爱好,我喜欢各种各样的图书,不管是小说还是纪实或者古诗词,我热爱一切美好的句子,我会偷偷地攒钱买自己看上的书,然后费尽脑筋地在我的书架后面再安上一排暗藏的书架,就算刻意地寻找也不会轻易发现。那是我唯一一次佩服自己的智慧。有很多个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费很大的力气把书架挪到屋子中间的位置,用我从建筑工地上捡来的薄薄三合板,拼装出不同的形状,尽量地节约空间而不影响它的坚固程度。我甚至没有邀请陆安棉参观我这浩大的成果,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在这样的路上坚持多久,我不想让陆安棉嘲笑我的懦弱,但事实上,她已不是嘲笑,而是完全地对我的懦弱绝望了。